解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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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罗门之钥 - 08

08. 真实谎言


“丢尼修,丢尼修……”

所罗门先是试探性地叫了两声,老酒鬼从他那坑坑洼洼的红鼻子深处发出哼唧一声,腆着大肚子翻了个身,脸埋进橡木酒桶间的缝隙里,又不动了。地窖的空气有些沉闷,因为比外面温暖的缘故,发酵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。所罗门正欲再喊,阿尔玛按住他的肩膀,温柔地说,“我来吧。”

她把羊脂蜡烛放在架子上,掀起裙摆,然后在所罗门的目瞪口呆中,一脚狠狠地踢向老家伙的屁股。一声响彻酒窖的惨叫,所罗门不忍心地捂住脸,又张着指缝,瞪得大大的眼睛中闪过惊叹之色。

“嗷——!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混蛋冒犯到你丢尼修大爷头上来了?你准备好了……准备好了……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使!”丢尼修打了个酒嗝,擦擦嘴角的哈喇子,又把手在肚皮处蹭蹭,污黑的布料上沾了亮晶晶的粘液。当他看见阿尔玛美丽的面孔时,惊讶地噢了一声,“原来是漂亮小姐,失敬,失敬。”他重新趴了回去,撅起屁股,“您请。”

在阿尔玛再次下脚前,所罗门迅速把硫磺包递到他跟前,“这个是阿尼安让我们带给你的。”

“阿尼安……不认识。不过这名字一听,就是个爱吹牛逼的老色鬼。”

“不认识……?”

“喝多了是这样的。”阿尔玛取走纸包,随手丢在老酒鬼身上,“酒会腐蚀人的神智,记忆也会变得混乱不堪。有时候喝多了,人就嘴唇发紫,浑身冷汗,一觉睡下去再也起不来。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像他们这样。”

所罗门又把它拿了回来,“既然如此,直接交给王宫的家宰也可以吧。”

“你喜欢就好。”阿尔玛耸肩。

“不行!不行!这样俄瑞大人不就知道我在偷懒了吗!”丢尼修一骨碌爬起来,又摇摇晃晃倒下去,整个人软得像一滩泥。他想抓住所罗门的脚踝,被阿尔玛一脚踩下去,又发出一声惨叫。男孩忙叫阿尔玛轻点,再轻点。

“那你自己交给他?”

“不行……不行……”老酒鬼畏缩地哼哼,“休想骗我出去。外面有怪物哩。”

一直在酒窖门看着的年轻仆役犹豫片刻,终于忍不住走进来,“别听这个老家伙胡说。他早就喝傻了,天天瞎嚷嚷拉姆湖里有怪物。要不是早年有些功劳在身,俄瑞大人给了他这么份闲差安度晚年,早就冻死在外面了。”

“所以,真的有怪物吗?”

“有没有怪物我们能不知道吗?”青年哂笑,“整个片艾萨玛逊的人都靠着拉姆的水吃饭,也没见谁吓成丢尼修这个怂样。”他一边笑,一边摇头要将丢尼修拖到一边去,可别一直挡在路中间。

孰料丢尼修一个翻身暴起将他压在身下,那看似笨重不堪的身体,竟有着如此惊人的力量。年轻人挣扎片刻,痛苦地扭过头去,被那经年累月积攒的口臭熏得几欲昏厥。老酒鬼瞪着他,夹着菜叶的唾沫星子横飞,“那可是山一样的怪物……不……不只是怪物……”

丢尼修的表情因回忆扭曲,瞳孔中充满恐惧,仿佛回到了他一直反复念叨的那个晚上。

 

那是个漆黑而沉闷的夜晚,云层重帘低垂,沉沉地压在地上,偶尔又被闪耀的雷光所照亮。老酒鬼那时候还不是酒鬼,也是个模样俊朗的年轻人,因为担心马在黑暗中踩进坑里折了腿,于是提着灯牵着马,沿着湖泊快步走着。脚步快不过乌云,瓢泼大雨迎面浇下,他不断地抹去脸上的雨水,视线却还是一片迷蒙看不清道路,油灯也很快就熄了。丢尼修没有办法,只好想着先找个地方稍微避一下。

忽的霹雳一道惊雷炸响!

整个世界被耀眼的雷光映照成黑白两色,湖水翻滚着气泡,无数死鱼纷纷翻了白肚皮浮上来,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隔着雨水蹿进鼻腔。然后丢尼修便看到湖面隆起一道水丘,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地破水而出,腐烂的肉块接连不断掉落,低沉而恐怖的低吟回荡在旷野之上——

 

“那是……”老酒鬼咽了口唾沫,惊恐地咆哮,“那是一具腐烂的尸体!”

“唉……尸体……尸体……嗝……”他又怔怔地松开年轻人,脚步摇晃,斜靠在酒桶上,恋恋不舍地抚摸他的快乐源泉,“水都是有毒的,只有酒才是好东西……嗝……”他倚着酒桶慢慢往下滑,脸贴着橡木,含糊地念叨了几句,头一歪,竟然这么昏昏睡去。

这可真是……烂醉如泥啊……

 

年轻人跳起来,崩溃地抹了把脸,又拍打着后背沾上的灰尘,满脸晦气地嘟囔,“啊,是的,是的。他老是说不能喝拉姆的水,那水有毒,只有酒才是净化毒素的好东西……也不看看喝成傻子的是谁!”他实在不想带着这身臭味工作一天,必须马上找个地方洗洗,“我要走了……你们直接去找俄瑞大人吧,他现在应该在库房清点武器存储!”

“谢谢!”所罗门笑眯眯地朝他挥手,末了,抬头向阿尔玛询问,“能送我去神庙吗?”

“神庙?”

“能委托家宰购买这些东西的法师,也就只有神官了吧?”

“可是……”阿尔玛困惑地问,“你为什么不直接给那个家宰?”

“因为他说了不行啊。”所罗门指了指地上的丢尼修。

这只是让阿尔玛更茫然了。不仅是她,一直没有现身的马加锡亚也困惑地发问,“你是那种别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家伙吗?”

男孩耸肩,不置可否,“反正,也没别的事可做啊。”

 

阿尔玛褪下长裙,爱惜地叠好放在一边,走到露台上,赤着双足踩进雪中,轻盈得如同一只飞鸟,又好似一株曼妙的鸢尾,迎风舒展婀娜的身姿。她是好看的,肌肉的弧度优美而连贯,皮肤的纹理细腻如羊脂,只消站在那里,就是一幅令人动心的画。然后她开始奔跑,画卷由静为动,一下便鲜活起来,洋溢着野性与生命的热忱,向着赫蒙山陡峭的绝壁一跃而下!

所罗门跑到瞭望塔的边缘,正欲往下看,忽的一道残影掠过,狂风迷乱了视野。他把铺面的碎发向额后撩去,眯着眼睛抬头向上看,银色的天马展翅翱翔,炫目的阳光下,每一片翎羽都在熠熠生辉。

阿尔玛一个俯冲落下,在露台上轻弹几下缓冲,稳稳地停在所罗门面前,垂首去拱男孩的脸颊,间或打上几个响鼻

所罗门被拱得退了几步,又兴奋地伸手抱住她,被呵出来的热气痒得咯咯笑,“好厉害啊……你什么都能变吗?”

“只能是我接触过的,理解了他们的存在的。”阿尔玛任他抚摸,那温驯的眸子里充满宠溺,“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,有这样一匹长着翅膀的骏马从大海以西的地方飞来,他驻足过的泉水变得芬芳甘甜,喝下去后能令人感到无比快乐。”

那不就是洗脚水吗。一旁的马加锡亚默默地想。

“‘他’?”所罗门注意到这个代词。

“他的名字叫珀伽索斯,正环游世界寻找他的朋友。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,应该也已经找到了。好了,快到我的背上来,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午饭。”阿尔玛跪下来,好让男孩能够轻松爬上她的背。末了,又戒备地紧盯马加锡亚,“我可载不动你。”

“说得好像我稀罕你那两片小翅膀似的。”

“你也有翅膀?”所罗门颇感兴趣地问。

“我有自己的办法。”

恶魔摆摆手,化开在空气里,渐渐的,也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。

 

对所罗门而言,马加锡亚还真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家伙。所罗门了解押沙龙,了解阿尔玛,知道他们在做什么,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,这一切都是遵循着某种既定规律,是所罗门熟悉并且知道如何应对的。但马加锡亚不同,冰山下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。恶魔总是很小心地避免暴露自己,展现出的只有他想让别人知道的部分;直至今日所罗门对他依旧一无所知,阿尔玛的担心不无道理。

毒蛛咬人,所以应当在它伤人前打死,这是押沙龙的观点,也是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观点。唯一的问题是,所罗门和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不一样。倒不是说他无法感受到危险的存在……或者他对自己的生命完全无所谓……

他只是觉得,以自己的利益为评判标准,否定其他生命存在的意义,这实在太奇怪了

如果可以的话,所罗门还是想找个机会把马加锡亚解放的,毕竟对方跟着自己似乎真的挺不开心。但是放了之后完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这一方的存活,对押沙龙他们好像不太负责……唉,总的来说,还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。也许等自己再长大一点,就会明白该怎么做了。

未来的事,还是交给未来的自己去想吧。

如此不负责任的把问题丢去一边,所罗门伏在马背上,抓紧鬃毛,身体一阵失重中天旋地转,男孩兴奋地尖叫出声!

 

……然后马上就叫不出来了。

他委实没想到风竟然这么大,强烈的气流铺面袭来,把脸上的肉都吹散堆到一边,可笑地扭曲着。他想让阿尔玛飞慢点,可冻僵了脸,压根没法开口发出声音,只得把脸埋进有些扎人的鬃毛中,听着风刮过翎羽发出呜呜声响。

渐渐的,男孩适应了这种过于凛冽的强风,眼睛稍稍眯开一道细缝。

最先入眼的是翅膀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霜,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透亮。他又小心地挪动脑袋,朝下方看去,一阵头晕目眩,却又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。

高空俯瞰下,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中,雾蒙蒙的。身后是赫蒙山巍峨的巉岩峭壁,一些坚韧的植物从岩壁的缝隙里探出枝条,在风中轻轻招展。交错的田埂和格子方块从下方快速后退,道路合拢又分开,像是一个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亟待解开。然后他们越飞越高,越飞越高,就像飞鸟掠过天空,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。高山的融雪水细细地淌进拉姆那一汪纯净的蓝色,又从另一端静静地离开,一直汇入遥远的雅尔穆克河,又奔腾而下与约旦河融为一体。

斜斜的地平线从无垠的天际延伸开,一种近乎颤栗的情绪笼罩在所罗门心头,仿佛连心尖都随之颤动。

这个世界真的好大啊。所罗门想。即使飞上如此高空,也无法窥得它的全貌,以色列、基述、还有更远的亚述与赫梯,这些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。地平线尽头的那边有什么?大海以西的那些国家又究竟是什么模样?还有那些运行的天体、群星的轨迹,又藏着多少尚未发掘的奥秘?

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就像春天来临时冰雪融水,细细潺潺,又像沉睡过漫长冬季的种子萌芽,快要破土而出。

 

就在这一刻,他对这个世界怦然心动。

 


 

结果竟然是马加锡亚先到了。

所罗门从马背上跳下来,一个没站稳,一屁股坐在雪地上。他实在是冻得太厉害了,身体僵硬得难以动弹。阿尔玛赶紧把他叼起来,一直叼到马加锡亚跟前,直到马加锡亚啊啊地叹了口气,无可奈何地伸手接下。

所罗门二话不说把手塞进马加锡亚的衣服里暖着。马加锡亚肚皮一凉,眉头一皱,正欲抱怨,就看见所罗门把自己衣服一掀,踮起脚尖,整个小脑袋都钻了进来。

马加锡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随他了。

见状,阿尔玛略带歉疚的说,“下次还是不要——”

“我很喜欢!”所罗门马上冒出来,吸了吸鼻涕,“太有趣了,请再带我飞几次,多飞几次!”

阿尔玛惊讶地抬起头,“这样啊……既然如此,你们先进去吧。变形的转化需要花上一些时间,不如就这样等你回来,然后我们再飞回去。”

“喔!”

 

相较于以色列祭司白袍的素净,基述神官们的衣着稍微有点……骚气?对,骚气,撒都经常用这个词来形容拿单的衣着,因为他老是穿艳丽的葡萄紫配明黄。据说他这是要抓住青春的尾巴,也不晓得他的青春已经过去多久了。

那些三三两两在神庙外围踱步的神官,都穿着色泽明艳的袍子,天青色的亚麻布在腰以下裹得层层叠叠的,还有暗红的穗须垂下,随着行走的步伐荡开一道又一道波澜。这种天还赤着脚,倒真称得上意志坚定了。

所罗门四下张望,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自己的事在忙,要不就是正和其他人对话。男孩正寻思要找哪位帮忙的时候,一个抱着瓶瓶罐罐的少年忽然勾住了他的视线。

他长得有点像押沙龙。

既然长得像押沙龙,说不定也和押沙龙一样很好说话——抱着这种其实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,所罗门小步快跑跟上,无奈对方走得太快,一时间没能缩小差距。所罗门追着他的背影、混在进贡的人群中,一路跑进了伯阿勒的神庙里,又跑出侧门,到了人迹罕至的庭院中。马加锡亚紧随其后,看着他迈动小短腿的样子,倒也觉得有几分好笑。

“那边的哥哥——等一下——!”

少年神官脚步一顿,结果气喘吁吁的所罗门根本刹不住脚,一头撞了上去。乒铃乓啷一阵碰响,各色粉末和膏剂混在一起洒了一地,散发着刺鼻的气味。所罗门意识到自己闯了祸,讪讪站直,等候发落。

“哥哥?你又算什么东西?”少年神官转过身,眉梢一挑,不屑地轻哼。

『想和我成为朋友的人何其多,你又算什么?』

真的……太像了。

无论褐色的头发、蓝色的眼睛,还是那高傲的五官,怎么看都和押沙龙有血缘关系。但是也有一些不一样,那蓝色比押沙龙的稍稍深邃,更接近拉姆湖的色泽,也就没有那么锐利冰冷了。

不过马上,所罗门纠正了这种想法,因为少年的眉宇肉眼可见的阴鸷起来。

“啊,我知道了,你是跟着押沙龙的那个小鬼。”

“你注意到了?”那天神庙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押沙龙身上吧?不过一来,事情也就方便了许多,“太好了,既然你知道——”

“有谁不知道呢?傲慢的以色列人,到哪都一片声势浩大,恨不得让全世界都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。”少年挪动脚步,不小心踢到了某个小瓶子,他皱眉看了一眼,又再次抬眼审视男孩,“照这副蹩脚的口音,你八成也是个以色列人,而且还是个杂种?”

“噢,我明白了。你就是亚米利。”所罗门一下猜到了。

“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
所罗门当他在问是怎么猜到的,顺口答道:“你跟押沙龙长得很像,又格外关注他,所以应该也是达买王的外孙吧?考虑到对以色列的恶感,也就是锁巴至大马士革那一带的人……那就只能是基述收留的锁巴人,被大卫王杀死的哈大底谢的孩子——”

 

所罗门并没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他整个人的反应都满了半拍,回过神来的时候,已经栽倒在地上,耳朵里嗡嗡的,眼前扭曲着奇怪的图像,脑壳有点发蒙发胀,对外界的感觉都迟钝了不少。然后他才感觉到左侧脸颊疼得发烫,像有一千根针扎进去,细细密密地发疼。

当他摇摇晃晃坐起来的时候,鼻血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。

啊,又流鼻血了。

 

当所罗门终于能够思考现状时,马加锡亚已经暴怒地摁着亚米利的脸把他砸进地里,如果不是柔软的泥土,此刻后脑恐怕已经开了瓢。但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,因为马加锡亚捂着他的嘴,捏得下颌骨嘎吱作响,因那双眼睛中流露的惊恐而愉悦。“即便那是个讨厌的小鬼,也不是你能碰的。”尽管是敌对的关系,但所罗门被伤害对马加锡亚而言,无异于一种折辱,“啊,是这只手对吗?比起性命而言,一只手的代价已经足够仁慈——”

“住手。”

马加锡亚的动作一顿,“所罗门——!”

“住手,马加锡亚。”

所罗门拍拍左耳,有一点困惑。这真的是自己的声音吗?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?他甩甩头,试图进一步制止马加锡亚,但就是走不了直线,左摇右摆一头撞在了葡萄架上,抱着那截木桩不敢再动了,就这么远远地瞅着。

“我搞不懂你。”马加锡亚依旧没有松手,期待着所罗门回心转意,“你竟然一点也不生气?”

“生气?为什么?”

“你这个人,”马加锡亚微微眯眼,“真的有感情这种东西?”

“可是,押沙龙打我,阿尔玛打我,你也没少打我——这有什么区别吗?”他仿佛就在借机控诉似的,马加锡亚想,并且自己在那委屈的眼神下竟莫名有点心虚,“嘶——还真挺疼,现在我知道你们手下留情了,谢谢。”

“……”

不不不,不要被所罗门给带歪了。

马加锡亚重新将注意放到亚米利身上,即使不能卸掉他的手臂,也有的是办法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恐惧。只要是所罗门无法察觉的手段——

“马加锡————啊啊啊!!!”

恶魔猛地回头,男孩被水流缠着脚向后拖去,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圆弧,稳稳地被倒吊老神官身侧。他的衣服全翻了过来,正奋力和袍子纠缠,晃来晃去像个耸动的沙包,随后被巴兰用拐杖一戳,嗷嗷直叫。

“在伯阿勒的领地闹事,你们好大的胆子。”

马加锡亚不理他,径直朝所罗门喊话,“你自己能挣脱的吧?”

“可是那样头会撞在地上的。”男孩在奇怪的地方纠结,“啊,鼻血,鼻血流回去了……好难受……”

巴兰敲打了男孩几下,发现那是个货真价实的孩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后,一阵难以置信。他又打量马加锡亚,阳光被枯萎的葡萄藤蔓所分割,碎碎地投落在黑发金眼的恶魔身上。那金色在阴影中流淌,令老神官想起在他漫长的人生里数次经历的日食,无论那耀金的日环多么明亮,也只能成为黑暗的陪衬。那是纯粹的、没有尽头的黑,而现在现在,他在这双金眼中再次看到了那种令人绝望的黑暗。

不过巴兰已经太老啦,什么风浪没见过,对性命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。更何况,人质还在手上。一想到这样的黑暗拥有一个作为人类的弱点,他竟觉得有几分荒诞好笑。

马加锡亚松开亚米利,缓缓站起来,而巴兰从亚拿特庙宇的台阶走下。两个都自认为摸清了对方底细的家伙,对于自己的胜利充满信心,战斗一触即发。

——如果没有所罗门的话。

男孩终于从自己的袍子里挣出来,抓住了那根老是戳他的拐杖。就在那一瞬间,巴兰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震撼,一直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眼睛微微睁开,浑浊得像是蒙着一层蓝膜的眼睛忽然迸出精光。空气在躁动,水汽在窃窃私语,那些顺从于自己的元素正变得欢欣雀跃,像是一泼石灰洒进水里,沸腾着要向男孩诉说喜爱之情。

然后,魔法中断的瞬间,所罗门脸朝下栽了下去。

 

所罗门捂着脸,又悄悄张开指缝,灰色的花岗岩贴得极近,那些沉积的的矿物砌出美丽的图样,看得久了有些花眼。然后他的身体被慢慢往上提,又被揪着后领旋正,妥帖地放在地上站好。他愣愣地站了一会,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他身上,等待一个答复。至于是什么的答复,就不知道了。

“啊,对了,我们是来送东西的。”所罗门恍然大悟,忽然抓住了问题的重点。

马加锡亚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高高扬眉,额头皱起深深的沟壑,巴兰看着男孩从外袍的内衬里扯出一个小布兜,一看就是有谁给他额外缝上的那种。“帮我拿一下。”他让马加锡亚伸出手,有条不紊地开始掏东西。从树上摘下来的蝉蜕、一撮戴胜鸟的冠羽、颜色鲜艳的鹅卵石、染成绛红色的羊骨头……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?最后所罗门掏出来一个已经在混乱中压得皱巴巴的纸包,递给老神官。

巴兰并没有接下。

“既然拥有力量,何必遮遮掩掩?”

“遮掩?”

“魔法。既然会魔法,为何不直接攻击我?”

“噢……因为会受伤啊。”

“就凭你也想伤到我?”

“不不不,是我会受伤。”巴兰看着他那张被血糊花了的脸,还有高高肿起的脸颊,又转头瞥了已经能站起来的亚米利一眼,对事情的经过倒也有了几分了然。他又听男孩继续说道:“我的身体还不够强壮,没有办法负担魔法的力量。”

“什么玩意儿?”巴兰呵斥道,“怎么可能会受伤?你现在就用给我看。”

“别太过分了。”马加锡亚警告。

所罗门摇头,拉住了恶魔。

 

他走向亚米利。

现在所罗门不觉得少年和押沙龙相似了,因为他从未在押沙龙眼中看到过恐惧,一丝也没有。押沙龙就是那种如果有人用刀刺中他,他临死前也要狠狠咬上对方一口的家伙。然后所罗门又想,即使继承了相似的血脉,人和人之间也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异,这种差异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?

“对不起。”所罗门看着亚米利的眼睛 ,认真地说。

“别故作姿态,恶心透了。”亚米利不理他,狼狈不堪地整理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,“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同情我了?”他收拾的动作一顿,一只小小的手覆在他的手上,又轻轻抚摸已经渗进土里的药剂。

“我不知道那些是不能说的。”所罗门慢慢抬手,一切散落的药剂顺着手指的动作缓缓浮动在空气里,“让你感到生气,真的非常抱歉。不过以后我可能还会说错什么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
“……”

所罗门吸吸鼻子,闭上双眼,仔细地感受元素与元素之间的不同。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权柄,是如同呼吸一般自如的本能。海量的信息瞬间涌进脑海,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,头也隐隐作痛起来,鼻血流得更厉害了。直到某一个瞬间,他猛地振臂高挥——

一蓬又一蓬锦簇的云雾炸开!

那些漆黑的沥青、赤红的铜粉、明黄的石脑油……所有混杂的物质被尽数分离,如星云般瑰丽地绽放,在透落的阳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。亚米利呆呆地注视所罗门挥动手臂,如同牧羊人挥动权杖,一切元素如羊羔般顺从地遵循他的指引,如同世界将他宠爱。

而在这世界的中央,男孩正安静地微笑。

“给,”他递过纸包,“硫磺其实是你要的吧?”

 

“你真的……一点魔法也不会?”巴兰难以置信地叫出声,干瘪的声音刺耳地划过空气。

“?”难道他刚刚用的不是吗?

“像你这样瞎搞,不出毛病才怪。”老神官弓着腰拄着杖,脖子一伸一缩,忿忿地走向他。所罗门真担心那拐杖待会戳到自己脸上。“人类就是人类,肉体的强度是有限的,怎么能像那些野蛮的精怪一样直接操纵元素?教你魔法……不……教你这些破烂玩意儿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!”

所罗门愣住了。

一直以来,他所看到的世界都是被精挑细选展现给他的,高高的院墙里有精致的美食、细软的衣物、温暖的被窝,撒都总是轻声细语,舍不得骂他,而拿单总乐于偶尔添上点乐子。一切都很美好,哪怕只是个精致的鸟笼,也挑不出一点不是,因为所有人都爱他,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能得到幸福。只是所罗门知道,那都不是真的。

其实不是真的也没关系,他并不在乎所谓真假,那些都是很无所谓的事。

他原本以为是这样的。

“魔法可是门精细学问,不是那些没脑子的生物所能掌握的……”老神官还在继续絮叨,一边轻蔑地打量恶魔。在他看来,这种非人的生命尽管有其独到的天赋,但仅仅依赖天赋和本能行事,从不仰赖智慧,也不过是一群空空如也的愚笨之徒罢了。

“请……”所罗门不受控制地张开口,竟有些结结巴巴,“请告诉我更多!我想知道更多?”

『想』?他在……想?

巴兰本来是打算说下去的,被所罗门这一打岔,这才察觉到自己说得唾沫横飞,口干舌燥。也不由得暗自称奇,不记得多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。“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的真理,你要我现在给你讲完?”他咳了两声,短暂的兴奋过后,涌上了无穷的疲惫。他毕竟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了。“我要休息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绿眼蒙上失落的灰色。

“但是,”巴兰又说,“如果你真的感兴趣,可以明天再来,一并带上你那些特别的『朋友』。”

 

那一瞬间,整个世界因他的笑容而明亮。

 

亚米利震惊地抬起头……当初他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……

他知道此刻在心中掀起波澜的情绪是嫉妒,嫉妒一个冒冒失失、也许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,如此耻辱,如此失态。可是他要如何不去这么想?他一出生就打着锁巴流亡者的烙印,跟随旧臣颠沛流离,好容易找到一个容身之所,正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又一步地赢得肯定——

但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表现出这种丑陋的情感,哪怕他有这个资格,哪怕对方是毁了他一切的以色列人,而他正该死的嫉妒。

“亚米利,你带他去处理一下。”巴兰忽然说道。

“啊……?”

“你把客人搞成这副模样,不处理一下,等着押沙龙找上门来找你算账吗?达买可是很喜欢这个新外孙的。”

可是……我也是达买的外孙。

亚米利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。因为他忽然意识到,其实并没有谁在乎自己怎么想,也根本不会注意他那些卑劣的心思,自己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、惹人生厌的孤僻王子。他又沮丧地想,世界永远不是围着自己转的,永远有比自己耀眼、比自己有天赋的人存在,先是在祭典上一鸣惊人的押沙龙,而后是面前深得老师欣赏的小男孩。无论自己如何努力,最终也只会沦为陪衬,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,没办法的。

亚米利捡起那些瓶瓶罐罐,扭头就走,也不管男孩究竟有没有跟上。

因为光是忍着不要哭出来,便已经竭尽全力。

 


 

众所皆知,老神官有午睡的习惯。或许不只是午睡,年纪稍稍大点的人,时时刻刻都在睡;有时候睡得太熟了,也就这么一觉去了。冬日的时候,老神官有个专用的僻静睡处,在山坡背风却又向阳的一侧,他总是能想睡就睡的。人们都认为那是他应得的,因为老神官替基述与他们的神祇沟通,带来了无数令人惊叹的奇迹。

这本应当也是个寻常的午后,巴兰应当在他的小山坡,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里睡上一整个下午,打着呼噜,晒得浑身舒坦。

但是这一天,另一位不速之客闯入了这无人的禁地。

银色的骏马静静地伫立在有些泛黄的草坡上,垂头兴致缺缺地嚼着枯草,间或甩着尾巴扫扫腿部。那当然不是一匹普通的骏马,因为那双明显不属于凡俗的羽翼。但是对于巴兰而言,却又有着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意义。

真是奇怪,他们明明已经很久没见面了,也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模样。但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因缘指引着他们,只消一眼,他就知道是她,她也知道是他,他们永远也不会错认彼此。骏马褪去兽类的身姿,光裸着的女人站立在巴兰面前,一点也不怕羞。

虽然押沙龙带来的那个孩子令巴兰很感兴趣,不过那也只是意外之喜,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礼物,有的是替代品。亚米利只知道巴兰一直注视着押沙龙,或者押沙龙带来的人,他以为巴兰一直在看所罗门。可谁又能想到,老神官一直注视着的……竟会是阿尔玛呢?

 

“好久不见,爸爸。”阿尔玛轻声说。

巴兰沉默片刻,笑笑,“距离最后一次见面,也有四百年了吧?”

他们之间已经很陌生了。分别时经历了太多,重逢前又几乎被岁月和孤独磨尽了所有情感,于是再次见面的如今,已经生不出多少喜悦,只余下无尽的沧桑。一时之间,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女儿总是要比父亲更主动的。阿尔玛打破沉默:“现在我知道了,原来把我埋在耶利哥的不是约书亚。可是,爸爸,为什么?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一个……怪物?”

“你难道不想复仇吗?”巴兰反问,“你不是要用你的血永远诅咒以色列吗?”

“是的,是这样的。我从未忘记我们的仇恨。”阿尔玛又说,“但是,爸爸,现在的你让我觉得有点……陌生。”

“四百年了,我们都和当初不一样了。你已经不是你,我也不再是我。”巴兰平静地说,但是马上,他又有点希冀地问,“那么现在,我还是你的父亲吗?”

 

阿尔玛笑了。她终于找到了一点父亲存在的痕迹。

这个问题不必用言语回答。阿尔玛走到巴兰身边,搀扶着巴兰坐下,然后将自己的头颅枕在他膝上,就和多年以前一样。那时候巴兰又臭又倔的脾气远近闻名,可是一旦他的女孩爬上膝头,所有冷硬便化成了一滩柔柔的水。

巴兰怀念地梳理着柔顺的银发,而阿尔玛眯着眼,久违地放松下来。他们默契地没有询问彼此这些年来的经历,巴兰如何活了四百年的寿数,而阿尔玛又在耶利哥悲泣了多久。风会将他们的过去都说尽,只留下这片刻珍贵的温存。

尽管这温存注定不会久远,只要那十万人的血不曾停歇哭嚎,他们永远也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。

 

“爸爸,这四百年来你一定在准备什么,请告诉我,让我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。”

“把那个孩子带给我。”

阿尔玛猛地坐直了身子,神色惊疑不定。但是在巴兰逐渐变得冷漠的注视中,又惴惴不安地撇开视线。“哪一个……?”

“你知道是哪一个。”

“不,不是他,不是他。群星的轨迹指引的是另外一个,我会将他带给你。”

巴兰并没有马上回应。他回想起耶利哥的陷落,那盘虬在城墙之间不败的常春藤,妖娆的蓝花随风荡漾。

“你忘记自己犯下的罪了吗?”

“我没有忘记,爸爸。我每天都在惩罚自己,四百年来从未停歇,爸爸。”

“不,你忘记了。你总是如此软弱,同样的错误总是犯上一遍又一遍。但是没有关系,现在我在这里,我会替你做出决定,你只需要遵从就够了。”巴兰施施然起身,是阿尔玛该回去的时候了,“我不相信星辰,也不相信命运,我只相信我自己。人类的命运应当由自己开拓,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存在指手画脚。”

 

阿尔玛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,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两瓣。一半属于一群孩子,一半属于一个。

而那天平永远只会向一个方向倾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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