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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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罗门之钥 - 17

17. 一个约定


约书亚和阿尔玛的相识,是从一场架开始的。

如果说得再准确些,是从约书亚被揍开始的。

 

“这附近的药草就是你薅秃的?” 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从黑色兜帽下传出。

约书亚谨慎地审视着全身笼在黑袍里的女巫,思忖着在不起冲突的前提下,摘到他们之间那株紫红色的小花的可能性。根据派出去十个探子的回报,耶利哥信仰月神,他们的祭司继承月神『阿尔玛』之名,拥有足以独自支撑『耶利哥之墙』的力量;而约书亚有理由判断,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名传说中的月之祭司,为了力量不惜献祭自己的肉体,才落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,只能藏在黑袍下苟且。

约书亚并不畏惧她,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。

“我无意与你战斗。”青年摊开双手,示意自己没有威胁,“我只需要那株牛膝草,然后我便会马上离开。”

“如果——我也要呢?”女巫平静地陈述事实,听起来却像某种挑衅,“你要把我怎么着?”

“……”

“真是奇怪啊,这片土地是有主人的,你们却能如此坦荡地不问自取。”女巫讥讽地笑了,笑声像乌鸦一样聒噪,粗粝地刮擦在约书亚的鼓膜上,“想要什么就去掠夺,掠夺之后留下一地荒芜,拍拍屁股去祸害下一片土地——这可不是蝗虫么?”

“不是所有人一出生就能拥有自己的土地的,你只是运气好,并不比我高尚到哪去。”约书亚不卑不亢地回应。

女巫一愣,“有趣。”

她忽然伸手探向药草,约书亚不作多想,径直握住女巫的手臂。他愣住了,那是一截少女的手腕,白皙细腻,犹如羊脂。但是约书亚最先感受到的是它的纤细,骨头硌着皮肤,令宽大的黑袍空荡荡。

这样一双纤细的手,撑起了耶利哥的重量吗?

少女抬起头,兜帽滑落,皎皎银发如月光倾泻而出,如蛛网般轻轻地缠在了约书亚心上。太近了,约书亚想。近得能看清女巫银色的睫毛一根一根,轻轻颤动,在那之下是海一般的湛蓝。真是奇怪的联想,因为约书亚从没有见过海,他出生在旷野之上,在他尚且短暂的人生中,只有无尽的荒地与流浪。但是此刻,他只觉得这双眼睛就像传说中的大海,深邃、神秘、迷人,是他见过的最为美丽的颜色。

看这个呆子愣愣的,女巫挑眉,忽然露出一个邪气无比的笑容——

 

然后一拳砸中了约书亚的鼻梁。

鼻骨碎裂的声音是如此清晰。

 

约书亚只觉得一阵剧痛,生理性的眼泪、鼻涕和鼻血哗啦淌了下来,整个人好不狼狈。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剧痛,哪怕一个如同约书亚这样的战士也不行。他跌跌撞撞倒退几步拉开距离握紧短剑,使劲眯掉眼泪好让视野清晰,提防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进攻。失了先手,气势已经没了,任何举动都令他像头狺狺狂吠的丧家犬。

“呆子,战场上发什么呆呢?”

阿尔玛嗅着牛膝草的清香,挑衅地笑了。震惊和耻辱一并涌上,在约书亚的心里翻搅着。那笑容肆意、野蛮、傲慢……约书亚搜肠刮肚也找不着一个好词形容她,那就是个纯粹的邪恶的异族恶魔!

可邪恶中却透着股致命的美丽。

和族里内敛的女人截然不同,如果她们柔情似水,那么此刻在约书亚面前的便是一团火,一团热烈的、明媚的火。她的笑容如同最为浓烈的染料,无所顾忌地将热情的生命力泼洒,于是整个世界也随之明亮起来。

风很轻柔,阳光很好,而约书亚沉寂了十几年的少男心可耻地颤动了一下。

“等等!”

眼看女巫转身离去,约书亚出声叫住她。她真的停下了,宽宏大量地等这手下败将说点什么。可这时候约书亚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,他的心里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感情,脑子里也乱糟糟的,只知道自己很急、很急,不知名的渴望灼烧在喉咙,迫切地要发出声音。

“把草留下!”

不。他想说的不是这个。算了。

阿尔玛若有所思捻着草根玩,而约书亚注视着她红润的嘴唇、青涩的鼻尖、苍白的脸颊,对上视线时却又触电般移开目光,吸吸鼻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。当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尴尬时,他差点害臊得烧了起来。

“我明白了,你也有需要治疗的病人吧?”阿尔玛的目光柔和了些许,带着柔软的怜悯。她走到约书亚跟前,对这个呆子一样的青年生不出厌恶的情感,反倒觉得有几分可爱。她用手指勾起约书亚的下巴,被对方僵硬地避开,于是阿尔玛又咯咯地笑起来,笑声叩在了约书亚的心尖上。

这个不知羞耻的疯女人。约书亚心里这么想着,鼻子却不争气地悄悄闻着她的香味。

旋即,阿尔玛将药草撕成了两半。

“喏,拿去吧。”半截牛膝草躺在她的掌心,递到约书亚面前。约书亚怔怔地盯着那只纤细的手,然后他们再一次对上视线。这一次,约书亚没有移开目光,但他觉得自己快溺死在这魅惑的大海中了。“很多时候,只要这样一人一半,大家就都可以活下去了。”阿尔玛弯起眼角,带着娇俏的狡黠,“当然,大的那半还是我的。”

约书亚垂下视线,讷讷地去拿药草。

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娇小的手。

 

约书亚摸着黑,鼻青脸肿地回到营地,暗自庆幸夜晚遮蔽了自己的狼狈。经过几个熟悉的帐篷时,他的心中抹上了一丝忧虑,前些天有几个孕妇出现了流产的征兆,孩子们也因为营养不良有些浮肿。他们正在与时间赛跑,再不快些找到下一片土地的话,情况只会愈发凶险。

咕咕声回荡在肚子里,约书亚叹了口气,不再多想,开始尝试收腹憋气,竟真的成功把那声音憋了回去。他哑然失笑,摸摸饥肠辘辘的胃,指望它待会别在老师面前叫出来,毕竟烦心事已经够多了。

他来到营地边缘的那座大帐篷,因为经年累月流浪的缘故,篷布已经被风霜蚀褪了色,看不出原来的模样。帐篷前,金眼的恶魔正靠坐在一棵干枯的桑树下,专心致志地削着一小截木头。

“马加锡亚。”约书亚和他打了声招呼。

自打约书亚有记忆以来,马加锡亚便一直跟在老师身边了。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,又抱着怎样的目的——恶魔与老师之间并没有盟约,通常情况下对周遭的人类不闻不问漠不关心,心情不错的时候也会听从请求提供一点帮助。无论如何,约书亚相信老师的判断,对这只恶魔并不如何戒备。

偶尔的,约书亚会觉得,与恶魔相处起来比族人更轻松。毋需思考责任和明天,光是看他在这里削木头,心情便会平静下来。

“怎么,鼻青脸肿的?”马加锡亚停下刻刀,颇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人类,“凭你的力量,这世上还有人揍得动你?”

约书亚摇头,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。马加锡亚也不打算自讨没趣,他朝木雕轻轻吹了口气,将木屑都吹干净,然后随手放置在树根上。那是个漂亮的小男孩——从服饰能看出来是男性——约书亚曾多次看到这个男孩的形象,也有稍稍长大的少年的版本,应该是同一个人,但从来没有成年的姿态。

“他是你的神吗?”约书亚问。

有时候马加锡亚会在木雕旁放些浆果零食,像是祭品;但当孩子们偷偷拿走它们,甚至把雕像当玩具时,恶魔却也不会生气,只是无所谓地去雕琢下一个作品。一个又一个。他真的很闲,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,这一点常常令约书亚感到羡慕。

“神?”马加锡亚顿时露出见了鬼的表情,伸出手指弹倒它,又扶起来。一丝无奈的笑容浮现,他看起来拿这个小东西很没办法。“也许算……不,不是,那可是个比神要麻烦得多的家伙。”

“所以,他究竟是谁?”

“现在还谁也不是。”

又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,但是约书亚已经相当习惯这一点。见恶魔站起来,人性化地伸了个懒腰,约书亚过去捡起那个木雕,“这个也不要了?”

“反正最后也带不走。”马加锡亚耸肩,“打发时间罢了。”

约书亚顺手揣进怀里,准备回头带给孩子们,疏朗的星光穿过枯枝,在青年的肩上轻轻摇曳。马加锡亚看着这个年轻人,金色在黑暗中诡秘地闪烁,那一瞬间恶魔忽然意识到,命运终于沿着注定的轨迹到来了。

“你和她不会有结果的。”马加锡亚认真地告诫他,以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。

约书亚一惊,后背沁出一层薄汗。但他毕竟是约书亚,作为一名领袖的继任者被培养长大,即使在马加锡亚面前也毫不露怯。“我知道。”他沉着地点头,下意识舒展着拳头,好让风将掌心的黏腻带走。这是一个错误,他知道的。“我会有分寸的。”

马加锡亚并没有揭穿约书亚的心思。

他只是平静地仰望寂寥的群星。“我认识的一个人类,总是注视着群星的轨迹。我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他似乎并不相信占星与命运,却又总是无所谓地随波逐流。但是现在想来,也许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星星罢了。”说这些话的时候,马加锡亚看起来有些孤独,约书亚想。尽管此时的他并不能理解这些状似玄妙的话语。

“百年时间转瞬即逝,繁星闪烁却仿若昨天。”马加锡亚轻轻叹息,不再试图干涉什么,“而人类,亦是如此。”

 

渐渐的,人们发现约书亚离开营地的次数愈发频繁,常常一整天也找不见影子。流言纷起,有人说他投了敌,也有人说是为了攻城做准备,无论如何,唯一肯定的结论是即将发生什么大变动。

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,被老师召去询问,对约书亚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。

“我听说,你最近经常出去。”

约书亚点头,替老师换药的手没有分毫颤动。“枯水期就要到了,我去探探水位,再过不久我们就能渡过去。”拆布条的动作一顿,腐烂坏死的组织映入眼中。约书亚将老师烂得可见骨头的腿放在自己膝头,仿佛闻不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,小心翼翼地擦掉黏糊糊的药末。

缠着布条的手轻轻触碰着年轻人的脸颊。

“为什么不把脸上的伤治好?”摩西有些心疼地问,“你不是能治吗?”

约书亚顺着老师的动作,将脸颊贴在掌心,像头温驯的牧羊犬,轻轻蹭着。“没关系的,老师。我只是想留着警醒自己,敌人有多么狡诈。”

不是这样的。有个声音在约书亚心里悄悄说。他只是想留下一点关于她的痕迹,什么都好。夜里摸摸发痛的脸,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女巫的笑靥,还有那双如海般深邃迷人的眼睛,连梦里都是那宁静美好的颜色。

“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?”摩西忽然问。

约书亚猛地抬起头,恰看见老师干枯的脸皱缩成一朵花,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。他的心顿时忐忑起来,不敢对上老师的视线,只能埋头继续涂着药膏。过来一会儿,约书亚沉声道:“她是我们的敌人。”

“还有呢?”摩西又问。

“很厉害。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。”这是真情实意的称赞了。即使有约书亚疏于防范的因素,也极少有人能真正伤到他。“但若真的动起手,我有把握拿下她。”

“还有呢?”摩西再问。

“根据探子们的回报,耶利哥还有另一名祭司。在进一步确认情况以前,我认为按兵不动更为合适。”

“还有呢?”摩西锲而不舍地问。

“……”

约书亚明白了,老师是在给自己机会,他在等一个坦白。嘴唇嗡动了一下,话语梗在喉头,青年最终决定先将老师的伤口处理完。洗净的布条被一圈圈缠好,每缠一下,罪恶便像荆棘一样紧紧地勒进他的心里。

“她……”约书亚闭上双眼,羞愧令他的表情扭曲了,像要哭出来一样,“她……”

她是敌人。她是敌人。她是敌人。

约书亚颤抖了。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,即使被摩西择为继承人,他也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,是否还有其他人比自己更合适。他总是时刻紧绷着,生怕自己走错一步,辜负了老师和族人们的期待。而现在,他知道自己要让他们失望了。

但是约书亚没办法,真的没办法。他畏惧地、绝望地将罪恶的言语吐露——

“她……她真好看……”

 

空气陷入死寂。

而后,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。

约书亚呆呆地看着摩西,直到老人笑得浑身抖动、呛咳不已,这才反应过来,仓促地给他拍背抚顺呼吸。摩西看了这傻孩子一眼,忍不住笑得更加厉害,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交待在当场。等终于平静下来时,胸膛一阵隐隐作痛,整个人都虚脱了。

“对不起!老师,对不起!我……”

“没事的,何西阿。”摩西摆摆手,久违地唤了约书亚孩提时代的名字,“没事的,我只是太高兴了,歇一会就好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?”

“你总是如此沉稳,何西阿,沉稳得不像一个年轻人。我时常想,当年那个活泼的孩子去哪了?因为我将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,所以他便从此消失不见了吗?”

“没有的事!”约书亚仓促辩解,“我非常感激您——”

“但就在刚刚,我忽然松了口气。”

约书亚安静下来。因为摩西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,温和的笑意流淌在眼中,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,反倒是说不出来的放松和欣慰。“你出生在这旷野上,从没有接触过除了我们以外的人,这其实是很不好的。固步自封只会令人变得狭隘与偏激,为了维护令自己感到安全的环境,忽略掉那些本应看到的真实。”

“但是现在,你做出了自己的判断。依据的不是我教给你的经验,而是你所亲眼所见的事实。何西阿,我已经老了,我的时间停止在过去,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。你已经成长得能够独当一面了,老师相信你的判断。既然如此,你也要相信自己的判断。”

“告诉我,”摩西缠满布条的手顺着约书亚的脸庞下移,轻戳他的胸膛,“告诉我,你的心说了什么?”

约书亚听见自己的心在鼓噪,他大口大口呼吸着,血一下涌上脑门,脸也涨得通红,一直红到了耳朵尖。他说得磕磕绊绊、结结巴巴,眼睛却明亮得像有星辰在其中闪烁。

“对不起……老师……对不起……但是……”

约书亚抬起头,一颗炽热的心充满了信念。

“我真的……好喜欢她啊……”

 

摩西终于被这恋爱的酸臭味给臭翻了,佯作愤怒把约书亚轰出了帐篷,“滚滚滚!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副蠢样!”见青年跌跌撞撞奔出帐篷,像头仓惶的野狗,又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 

约书亚飞快地奔跑在广袤的原野上,风很轻柔,阳光很好,影子交替变化着形状追在脚后,明亮的白日向他展开怀抱,一颗喜悦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,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的女孩一个决定。但当接近目的地时,青年又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,远远地看着草坡处,女巫的银发随风飘扬。

幸福太过美好,仿佛一触即碎的梦,令约书亚心生畏惧。

但是阿尔玛已经看见了他,她站起来,向他摇了摇身边的篮子。她做的食物不是一般的难吃,因为她没有味觉,她的大部分感觉都被献祭给了她的神,为了得到保护耶利哥的力量。约书亚傻气地笑起来,快步向她跑去,迫不及待地要去填饱肚子,还有曾经寂寞的心。

这是两个同样被责任束缚的年轻人,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命运的年轻人。

同时也是世上仅有的彼此理解之人。

他们注视着彼此,两颗年轻而孤独的心,终于靠在了一起。

 

可以的。人们是可以和平相处的。约书亚如此坚信着。

因为他喜欢她,她喜欢他,这份美好的感情真实存在。如果他们之间能够相互理解,那么其他人也一定可以。终有一天,人们会停止兵戎相向,不必流血丧命,不必失去至爱,只需要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。

“因为你让我看见了和平的模样,所以我想为你带来和平的存在。”约书亚为阿尔玛戴上一朵花,许下一个承诺,“到那时候,我不再是约书亚,你也不是阿尔玛,我们会拥有一个只属于普通人的未来。”他小心翼翼、饱含期盼地注视着阿尔玛,等待一个回答,“我想知道你的名字,你愿意与我缔结这个盟约吗?”

“『喇合』,”女巫亲吻他的嘴唇,热忱而信赖地注视他,“我的名字是『喇合』。”

 

约书亚……不,何西阿从未缔结过这样的盟约,它关于和平,关于希望,关于未来。

它有一个神圣而平凡的名字。

它的名字是『爱』

 


 

马加锡亚与摩特又一次剧烈地翻滚,交替刮擦撞击着山峦撕开一道又一道深堑,巨石隆隆滚落,葱郁的灌木丛像一张被点燃的地毯,枯萎以可怕的速度蔓延,烧尽后只留下惨淡的焦黑。

比拿雅被冲击与巨响震得胸口发闷,脑子里嗡嗡乱鸣,一阵头晕目眩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他咬紧牙关,沿着马加锡亚的背奋力往前攀爬,世界忽上忽下地旋转,视野在极速中被拉扯成扭曲的虚影,双手几乎抓不住被血湿透的狼毫。

但他终于设法来到了马加锡亚的额头,顶着几乎能将自己撕成碎片的狂风,竭力眯开眼睛观察。只这一眼,恐惧便攫紧了他的心,令他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。

龙头仍死死地咬在巨狼的肩膀上,断裂的脖颈处空荡荡,黑窟窿深处跳动着死寂的血光,像个吞噬一切的熔炉;血红的纹路如植物根系般生长在骨骼和腐肉上,随着心跳一搏一搏,看得直叫人头皮发麻。

那不是人类能够接触的领域,遇之即溃,触之即死。这是只要看到,便能明白的事。

比拿雅压低身体,腾出右手握住佩剑,清冷的辉芒寸寸绽出。随着马加锡亚的又一次振翅,比拿雅松开手,像一个可笑的玩具,一头栽进了那黯淡的熔炉中。

剑身深深地陷进心脏,像切开一块柔软的奶酥,几乎没有任何阻滞,但同样没造成任何伤害。比拿雅艰难地用剑固定住自己,又一阵剧烈的晃动,碎石和风从龙尸肋骨的缝隙里灌进来。他仓皇地抓住从心脏延伸出去的血丝,掌心一烫,连皮带肉一下被腐蚀了不少,闷哼一声吃痛地松开手。

“杀了她。”金色的眼睛从龙颈的洞口望进来,马加锡亚粗重地喘息着,每一声都像雷鸣一样轰击在人类的心中,“杀了她!”

“见鬼?!”

比拿雅咳了起来,在高浓度的剧毒蒸汽中,连呼吸也是发痛的。他用剑剖开一道裂口,试图找到阿尔玛,但里面除了乳脂一样半透明的胶体什么也没有,没进去剑正冒着泡儿被消解。一阵强大的离心力袭来,比拿雅猝不及防被甩飞出去,重重地砸在龙骨上。原来是马加锡亚狠狠地将摩特掼到地上,顿时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。

比拿雅不行了,倦意袭来,眼皮黏在一起直打架。他忽然觉得心里某处懈了劲,世界恍如隔了层薄雾,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,光影、声音、触感都不再真切,于是一切都无所谓了。

但是就在那死一般的寂静中,比拿雅听见了哭泣声。

他抬头看向悬在顶上的心脏,黑暗中唯一的光明,死寂中唯一的声响。

“你在这里吗?”

像是被蛊惑了,比拿雅抓住血丝,嗤的一声掌心冒起了白烟,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开始向上攀爬。他一直觉得阿尔玛看起来非常悲伤,那双悲哀的眼睛让他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,只想用臂弯为她遮蔽一切伤害。

“阿尔玛!阿尔玛!”比拿雅跪在心脏上,聆听心跳如婴儿在羊水中胎动,“阿尔玛!”一只手穿透包膜,伸进了心脏中,几乎是立刻开始融化了。红色斑点在手臂上扩大,渐渐地连成一体,皮肤一片一片地浮起来,融化进炽热的红色。“阿尔玛!”肌肉开始一根一根消融断裂,舞动在滚烫的岩浆中,渐渐地剥出了底下的骨头。
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。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但这是非做不可的事,那一瞬间比拿雅什么都没想——

他只是想让她不再哭泣。

 

这是他们的『约』,是凌驾一切秩序之秩序,超越一切规则之规则。

“喇合——!”

一只朦胧的手握住了白骨,世界陷入柔和而耀眼的辉芒当中——

『何西阿』

 

摩特的尸体开始崩解,腐肉和骨块坠落在拉姆湖上,波纹在水膜上徐徐荡开。巨狼的身形逐渐散去,马加锡亚漠然地站在水面上,翻卷的伤口与腐蚀的黑斑遍布其身。死神摩特不再行动,可死亡并没有消失。

但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
在比拿雅怀中,阿尔玛睁开眼睛,茫然如同初生的婴儿。那双眼睛像海一样美丽,泪光闪烁其中,每一滴眼泪都打在了比拿雅的心尖上,每一次心跳都痛彻心扉。

比拿雅低头,看见一截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。

 


 

押沙龙与巴兰的战局陷入了胶着。如果一个人能够拥有四百年的时间,哪怕他是个祭司,稍通武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拉姆湖成了二人的舞台,巨兽的咆哮擂起助战的鼓点,浩瀚星河在水中铺开幕布。

『牝牛惜犊,

雌羊恋羔,

亚拿特思恋着伯阿勒……』

押沙龙脚步腾转挪移,精妙地控制着他们与所罗门的距离,不远不近。剑击一下又一下劈砍在拐杖上,铭文闪烁,弹反,回旋,再度迅猛地劈下。他的意识进入了某种澄明的境界,巨兽声势浩大的陨落没有分去他丝毫注意,押沙龙专注地锁定着巴兰,片刻不曾离开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,每一击都精确地斩在同一处。

他们踏着灿烂星辰,在闪烁的湖光上交锋如同热烈的舞蹈,亚拿特的终章步入最高潮。

大马士革剑重重地劈在了拐杖的伤痕处,清脆的断裂声炸响,半截木头崩飞出去,剑身已然没入巴兰的肩膀——

押沙龙愣住了。

巴兰的血像一株晶莹的珊瑚伸展枝条,无数尖利的硬刺贯穿了押沙龙的身体,让他像只流血的刺猬。押沙龙难以置信地抓着血刺,只见巴兰露出不屑的轻笑,原来连那个破绽也是他故意卖的。

“值得惊讶吗?”血珊瑚仍在生长,押沙龙呕出一口血,“那孩子被赋予的『权柄』确实令人惊叹,但若他真的拥有完全的『权柄』,为何需要由你来击败我?”答案是如此显然,那就是已经归属于『个体』的元素,并不在所罗门的控制范围内。

以神明为敌的旧神祭司,又怎会无视如此明显的漏洞?

戒指在发烫,热度在流淌。押沙龙抬头,目光越过巴兰,径直望向倒在湖面的所罗门。男孩小小地蜷缩在那,一动不动,身下化开一蓬朦胧的血雾,于是押沙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
他露出一个疯狂的笑,狂吼着向前扑去,每一步都令恐怖的血刺撕裂身体,鲜血喷涌而出。痛楚灼烧着他的神经,每一寸流血的身体都叫嚣着逃离,但押沙龙的心被一种狂热的洪流所裹挟,无所畏惧,无我非我。

退无可退,那就前进,前进!至死方休的前进!

『她捉住那摩特神——

用刀将他劈开!』

短剑猛地贯穿了巴兰的咽喉,血花飞溅!

 

血珊瑚溃散了,二人齐齐栽倒在湖面上,没了动静。过了一会儿,押沙龙的身体耸动了一下,旋即被巴兰一脚踢开。他拔出咽喉处的短剑,血液倒流回身体,致命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咳出呛进血管里的最后一点血沫,巴兰无动于衷地坐起来。

这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战斗。

巴兰对押沙龙没有半点兴趣,他紧盯所罗门,站起来,忽然动作一滞。

押沙龙抓住了巴兰的脚踝。

巴兰眉头微皱,狠狠地踢向押沙龙的头。押沙龙被踢得偏过头去,又固执地拧回来,一头肮脏落魄的丧家犬死死地咬紧敌人。他竟然在笑。巴兰被他疯狂的笑容深深震撼了,那是怎样一种恶毒的笑啊,仿佛在弗莱格桑河的岩浆中煎熬了千百年的恶鬼,存在的意义仅剩将世界拖进地狱。巴兰猛地将他的头踩下去,奋力碾着,不愿再与之对视。

押沙龙被踩得卑微到了尘埃里,手却抓得紧紧的,青筋暴起,骨节分明。 绝对……绝对不会松开……既然所罗门做到了他的承诺,押沙龙怎能允许自己失败?

“你这头……该死的疯狗!”巴兰罕见地失态了,失态得没能当场击杀押沙龙,而是一下又一下地踢击他的身体,让血花一泼又一泼飞溅成扇形。

他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,卑微地匍匐在神明脚下,心里却燃起了不熄的复仇之火。他颤栗了。自己如今也成了那要被恶鬼复仇的神明了?不……不……那是不一样的……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……是毋庸置疑正确的!

巴兰捡起押沙龙的短剑,朝着后颈狠狠刺下——

“到地狱去笑吧!”

 

押沙龙的手终是无力地松开了。

那柄剑却刺歪了,堪堪刺进肩膀,将押沙龙钉在了水膜上。眼泪从亚米利的眼眶涌出,他呆滞地注视着自己造成的惨剧,绝望地摇头。“不——!”凄厉的哭嚎回荡在湖面上,是这寂静的夜晚仅剩的声响。已经没有其他声音了。“不——!”他跪下来,抱着双臂,额头砸在水面上,无助地蜷缩着,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,“不啊啊啊————!!!”

渐渐的,颤抖停止了,巴兰重新夺回了控制权。他捂着额头,拔出剑,再也不管押沙龙,摇摇晃晃走向所罗门。他高举短剑,却失控地跪在所罗门面前咫尺处,手腕翻转,剑尖再次对准自己的咽喉。身体像是被无数丝线撕扯的傀儡,关节在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咔咔声响。巴兰咬紧牙关,面容扭曲,目眦尽裂,剑尖凝滞在半空中动弹不得。

“救……”尚未褪去青涩的声音干燥地刮擦着所罗门的耳膜,男孩的手指动了一下,“救……”亚米利艰难地振动声带,将乞求的言语诉说,“救救基述……所罗门……”

 

“为什么不是『救我』?”

“因为……我已经……没有资格了……”

“为什么要救『基述』?”
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知道我很没用……对不起……我犯了很多错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 

这段对话并没有真实发生。没有发生在物质的世界中。但是它们穿透了物质与物质的壁障,在灵属的世界得以汇聚,重重地叩击在灵魂深处。

亚米利睁大双眼。他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病人床前,笨拙地念着治愈的咒语,急得快要哭出来;而老神官握住了那个笨孩子的手,一字一句耐心地教着。那双手是那么的粗糙,那么的温暖。他看见痊愈的病人安稳地睡去,喜极而泣的家人们颤抖着伏跪下,又被扶起,眉梢眼角尽是快要溢出来幸福。

那一瞬间,尚且年幼的亚米利怦然心动。

他想得到的从来不是认同。他一点也不在乎那种东西。但是一切已经消失了,因为自己的缘故消失了,他对基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亚米利失声痛哭,眼泪打落在所罗门的脸颊上,将血冲散成浅淡的粉色,“对不起……可是……我真的……好喜欢基述啊……”

 

这种感觉是什么……?

所罗门迟钝地眨眼,眨去凝固的血渍,视野却愈发模糊。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源源不绝地滚落,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快乐与沮丧之外的情绪。但是它实在太复杂、太宏大,即使竭尽全力,男孩也无法理解它的存在。

自己在……心痛……?

空气微微震动,元素以他们为中心狂暴地奔流着涌向四周,掀起滔天巨浪。大地在震颤,星辰在喧嚣,万物低语着将一个古老的名讳诉说。祂是如此伟大、如此尊贵,祂是浩瀚宇宙、无尽星群、万物真理,祂是一切的起源,亦是一切的终焉。

“你好,世界。”所罗门说。

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,仿若第一次睁开双眼的人子,世界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呈现。他好奇地仰望群星,群星为他闪烁,于是他微笑着和星星们打了个招呼,又低下头,注视着悲泣的人类。

亚米利怯懦地退缩了,但是所罗门向他伸出手,目光热忱而又柔软。

“回来吧,亚米利。”

 

金属穿透身体的声音是如此冰冷。

所罗门摇晃了一下,顺着亚米利震惊的视线,看见一截断刃从自己的胸膛透出来。血汩汩地淌着,泅开在纯白的祭司服上,如同将纯洁的羔羊献祭。

“阿尔玛……?”

所罗门茫然地眨眼,血从嘴角溢了出来。

断剑被冷酷地抽离,浑身的力气也一并流走了,他脱力地向后倒去。女巫轻轻哼着歌,一双温柔的手臂将男孩锁住,银发纠缠垂落遮蔽了视线。他们跪在星辰之河上,细碎银光散落。

所罗门不能呼吸了,他痛苦地颤动,挣扎着将手伸向群星。但是阿尔玛拥紧了他,洁白的羽翼缓缓地将他们包裹,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,隔断了星辰与希望。在这摇篮曲般的哼唱中,所罗门流尽了他的血,碧绿的眼睛黯淡了下去。

亚米利绝望地看着面前这一幕,他的目光渐渐熄了,熄成了枯淡的蓝灰色,再也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。巴兰再次浮上表面,按自己的胸膛,狼狈不堪地喘息着。抹了把脸,将散落的碎发捋至脑后,目光再次变得冷酷坚定。

阿尔玛虔诚地仰望巴兰,她托起所罗门,献到父亲跟前。

“主人。”她说。

 


 

马加锡亚漠然地注视着流血的所罗门,没有任何帮助的意图。他捡起那颗泛黄的头骨,丢到濒死的人类面前,又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清正在上演的一切。

“她是敌人。”马加锡亚在比拿雅耳边低语,他从不用谎言蛊惑人类,那都是他们心中真实所想。“现在,她要让整个基述堕入地狱,你怎么做?”他扔下比拿雅,看着人类挣扎着爬向头骨,身后拖开一条长长的血痕。自由近在咫尺,虹膜被兴奋点燃成炽热的熔金色。

比拿雅一点一点爬着,他也许已经死了,早在做出那个决定的瞬间,他的心已经死了。但即便是行尸走肉,也有非做不可的事,有太多的东西比生命更重要。他轻柔地触碰那颗畸形的头颅,拢进怀中,用干枯的嘴唇轻轻摩挲。

阿尔玛的动作停了下来,微微睁大眼,短暂地恢复了清明。

 

他们的目光穿透漫漫时间长河,跨越错误、悔恨、遗憾,最后一次交织在一起,却再没有任何话语能够诉说了。浪潮之声在阿尔玛耳畔翻涌,苍茫、渺远,却又清晰无比。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,一件本该在死亡之初便明白的事。

已经回不去了。

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早就不再是十万人的血,而是一个完整的时代——

早在四百年前自己和约书亚都已经死去,留下来的不过毫无意义的执念。时代的潮涌滚滚向前,无情地碾碎一切或对或错、或喜或悲,一往无前地奔赴向未来。

旧的生命死去,新的生命诞生。

世界是只属于未来的。

“爸爸,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。” 

阿尔玛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,浑身燃起了苍白的火焰,灵魂的碎片飘向渺远的星空,将夜晚点亮成茫茫白昼。她轻柔地放下所罗门,向巴兰伸展双臂,如同一个孩子等待父亲的拥抱。

比拿雅伏在水面上,停止了呼吸,匕首已然贯穿了泛黄的头颅。终结这一切的并不是强大的力量、坚定的信念,而是一个神圣又平凡的约定。

 

『我们要做正确的事。』

『什么是正确的事?』

 

『我们的爱,要为人们带来和平。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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