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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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之花 - 07

“物价偶尔的波动是正常现象,一般情况下如此。”

总务部的库伊特用钢笔戳了戳文件,一目十行迅速从密密麻麻的表格中勾出几个重点。鹰钩鼻,小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,下撇的嘴角传递着极度不友善的气息。西斯内不大喜欢这些所谓的金融人士,他们投机、玩弄金钱的游戏,却无法为社会创造实质的价值,在这点上甚至比不上生物研究部的那些疯子。但是当无法缩小调查范围时,韦德先生却建议她来拜访这位投机分子中的佼佼者,同时也希望她能感受一下不同的观点。

 

“桐油、亚麻油、豆油还有梓油,它们的价格同时上涨了。”库伊特将文件一推,送到了办公桌对面,“走私途径是海运,港口应该在卡姆附近。”

 

……什么?

西斯内瞠目结舌,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。理智告诉她一个部长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,这不可能是随意的敷衍,但是情感上,她没有办法接受这么唐突的答案。但是在她开口询问以前,库伊特同样震惊地抬头看着她,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“我需要解释,先生。”西斯内柔声道,迅速反应过来,她懂得请教的时候需要谦逊,“请您将判断的依据告诉我,这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。”

“和你对话的这两分钟足以让我为神罗挣下一个亿。”

“但是如果您愿意牺牲这一个亿,我们将会挽回更多的损失。这批物资可能运往五台,成为他们士兵射过来的每一发子弹。如果不知道这个判断的逻辑,我没有办法申请调动军队去截击,长远来看损失更重,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。”西斯内狡黠一笑,“况且比起我这两分钟,总裁的茶话会才真叫浪费时间?”

“……说实话那真的是烦透了。”干练的男人终于放开笔,西斯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,“哪怕知道你在套话也无法反驳。”他交叉双手置于鼻翼,细瘦的眼睛游移了一下,“韦德那只老狐狸……看来你们是不打算放过我了。这笔损失要记在塔克斯帐上。”

西斯内耸耸肩,没有提醒库伊特损失是神罗的,不是他的。总裁的茶话会是真的烦人,那不仅仅是没事找事地联系下感情,更重要的是,可能是某些人不被信任的征兆。部长先生的回答她也听明白了,商人本色,想讨些利益,但是塔克斯并不介意偶尔行些方便,尤其在双方都有好处的时候。

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库伊特递过来的马克杯,到一旁去续上新的咖啡。

 

“大部分时候它们的用途是不一样的,所以理论上不会短时间同时涨价。但还是有一个共通点,军用涂漆原料,尤其现在还在战争期,在这样的需求量下任何细微的变动都会导致价格急遽波动。”

“您是说……走私的物资是油漆?”西斯内不确定地问。塔克斯也是有一些经济课程的,但对特务机关来说毕竟不是重点,她只记得一条简陋的供求曲线了。

“我假设收集资料的人不是你?”

“不是?”先前是曾负责的,但是自从在会议上驳了海廷加的脸面,韦德为了保住他将他撤职了,所以负责五台事宜有些关联的西斯内被调到台面上来。但是对于能看出这点的库伊特,西斯内渐渐地肃然起敬。

库伊特沉默了一会,沉默是最好的辩驳,西斯内察觉到了他按捺着的不耐烦,她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对话。所幸对效率的追求压过了对蠢货的鄙夷,库伊特没有把时间花费在无用的批评上,“鱼油。鱼油的供应急遽减少,所以替代品的价格上升了,就是这样。想想深海捕捞船被用来做了些什么,有人在雇佣它们,因为货船已经被军队征用;再想想东大陆最大的渔场在哪,寒流与暖流的交汇处,卡姆一带的大洋。我想他们选北边的原因是能走北海避开军队的监控,但是蠢货不愧是蠢货,我真的没见过比他们更蠢的东西了。”

过了会儿,他定定地望着西斯内,“抱歉,我想我说错了,事实上还有更蠢的,那就是看不出这个计划的人的脑子。”

 

西斯内有点想笑,放下杯子的时候手都有点抖。

被比自己厉害的人批评其实是一件愉快的事,尤其是这种批评不涉及尊严,只是就事论事时。她明白自己能在这场对话中获得更多,这就是韦德先生希望她学会的。

 

“做这件事的人还算是有点小聪明,军用物资的账面都被抹平了,粮食、钢铁、棉花全都没有异样。这就是你们束手无策的理由?一定是去查海廷加了吧?”库伊特抖了抖眉毛。

西斯内诚恳地点头,等待下一波毒舌。

精英部长啜了口黑咖啡,朝椅背靠了下去,“那个草包没这么聪明,胆子也没这么大,私通外敌的罪名他当不起,何况塔克斯一直在他后头咬着。你们有没有想过,战时物资流通如此严格,为什么某个人能收购到这些登记在册的东西,然后不着一丝痕迹地运走?缺口是怎么补上的?告诉我,如果是塔克斯会怎么做。”

这个问题对西斯内而言有些困难。塔克斯们各有擅长的范畴,她因五台的血统被训练为优秀的潜入者,但绝非合格的谋划者,“登记几支不存在的部队,物资挂在它们的名下,只要钱能到账,一般不会往下查。”

“你更新了我对塔克斯的认识。”库伊特啧啧称奇,“真羡慕你们啊,不用动脑子也能很好地活下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用真实的部队,女士,字面意义。调几个只会列队的新兵营到最前线,别留下活口,之后想怎么掰就怎么掰。正常情况下减员40%就该撤退了,但是上次的慰问是怎么说的来着?‘全员光荣牺牲’?海廷加不会这么做的,他的人本来就不多,巴不得把他们送到安全又可以建立功勋的位置。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,士兵不过是低成本消耗品,死了就死了,永远有更多新的。”

西斯内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。库伊特绕着大拇指,饶有兴致地等待小姑娘的反应。他知道塔克斯不会对他下手,那不符合规定,所以他放心地好奇着韦德培养出的下一代究竟是什么风格的,这会成为以后与他们打交道的参考。是正义感十足的傻子,还是识时务的聪明人?

 

“是我欠考虑了。”谦逊地垂下双眼,似乎根本没听到草菅人命的话,“那么,您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?”

 

啊,看起来都不是。库伊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,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西斯内抱着双臂,依旧放松地站着,库伊特没有否定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事情的性质完全不同了。她不像曾或者韦德那样能够纵观全局,但在察言观色上却更胜一筹。“您崇尚效率,与我交谈的几分钟也要斤斤计较。”她的态度有些暧昧,介于陈述事实与微妙的讽刺之间,“然后对于五台战争的巨大的损失却无动于衷。战争在本质上也是一场交易,您不会做亏本生意的,所以您默许了这件事,为什么?”

敏锐,而且足够谨慎。库伊特有理由相信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件事,只是按捺着不说,却又狡猾地旁敲侧击。“韦德唯一没教你的就是委婉。”他说道,这已经算得上某种赞许。

“这正是韦德先生派我来的原因,不需要委婉。”脸颊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女微微挑眉,流露几分自然而然的英气,“您不说塔克斯就得查下去,而我认为,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。”

“你们可以查下去。”这句话奠定了事情的基调,或许是他本人的意思,或许不是,“但是转告韦德,小孩子讨点零花钱罢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他应该明白如何拿捏分寸的。”男人顿了一下,觉得说的已经足够多,向少女举杯示意,“咖啡不错,希望还有机会喝到。”

这已经是逐客令了。库伊特的级别是部长,没有总裁的直接授权,塔克斯是没有权利逮捕问讯的,眼下的这番对话大抵也是看在韦德的面子上。

西斯内只能识趣地点头,“我的荣幸。”

 

 

 

离化验结果出来还有几个小时,西斯内拢了拢资料,趁这个空档去二楼买了罐饮料。总务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,逮捕几个下线警告某些人就够了,事情不能闹得太大。这也是为什么他主动提供了一些线索。她尚未想好究竟要怎么做,在上报韦德先生以前,也许和曾商量一下会更好。

掂了掂冰凉的果汁,经过烟雾缭绕的休息区时她停了下来。

安吉尔。

老成持重的特种兵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,大剑倚立在墙边,燃着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,明明灭灭地缩短着。烟草与酒精对特种兵而言其实作用不大,如果他们要放松或是找点乐子,往往会使用一些更刺激的药物,但是对于洁身自好的安吉尔而言那太过了。哪怕隶属的系统不同,西斯内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。

 

少女站了一会,但是特种兵没有发现她。她又犹豫了一阵,最后还是走进了休息室,在安吉尔讶然的目光中将窗户打开。凛冽的寒风一下灌了进来,被暖气烘得发红的脸颊终于凉了下来。她将罐子放在了安吉尔面前。

“谢谢。”安吉尔简短地回应,看得出心情非常不好,但是已经克制了。

不知道他是否彻夜未归,鉴于特种兵并不需要太多的休息,但从外表看不出真实的状态。西斯内谨慎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,很快又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悔,她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,也许安吉尔并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。

“人已经找到了,那孩子没事。”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安吉尔,他礼貌地将烟掐灭,“昨天晚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谢,你本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。如果你会因此受到惩罚,请务必告诉我。”

“找到了?”西斯内失声道。

“是的,多亏了萨菲罗斯。”安吉尔以为她是觉得不可思议,于是将情况说得详细了些,“他认为克劳德的体型太小,可能被甩出了车厢,所以悄悄地去下城区搜寻了一番,最后在贫民窟里找到了。桥底下有缓冲,没有受重伤,应该是为了求救才跑得那么远。”

“不……恕我冒昧,阁下。”西斯内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困惑,她重新审视安吉尔落寞的模样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“既然已经找到了……”

安吉尔摇了摇头,有些困窘地挤出一个笑,“值得高兴,不是吗?”他也知道自己笑得不大好看,索性不再勉强,“没事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这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。不过严格来说,西斯内只算得上见过几面的陌生人,问得太多反而不合适,如果不是刚坐下便起来离开太失礼的话,她是很想避开这叫人尴尬的气氛的。思忖了片刻,少女放轻声音,试探地询问: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?”

特种兵魔性的魔晄眼锁定了她,不带恶意的,但依旧压迫感十足的。

“有。”青年低头闭上眼,浓密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,双手交握抵在额前,“这件事本来就会经你们的手,如果是你我就能放心了。”然后他松开手,坐直了身子,好似卸掉一个莫大的包袱,目光变得温柔而释然,“我想把克劳德送走,送到某个普通并且合适的寄养家庭,你能帮我这个忙吗?”

 

一旦开了头,最困难的部分便已经过去。安吉尔微微舒了口气,仿佛压在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落的一片。他忽略掉不合时宜的感伤,仔细斟酌着措辞,“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小鬼,同时不明白我为什么自找麻烦,其实早就该送走。其实这是我的错。一开始我就没尊重过他的想法,只是觉得小孩子不晓得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,所以擅自替他做了决定。”

“仔细想想确实有太多的地方不合适,人不是猫狗,更何况猫狗也不能这么随便。我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,经常不能陪他吃晚饭,家长会也错过了,最后所有的事都和杰内西斯预料的一样,全托给了寄宿学校。因为他从不抱怨,我竟然真的认为这样没有问题……”

西斯内静静地听着,她不需要说话,男人正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分析着,有理有据,却都说服不了自己。

“最重要的是,太危险了。”长长地叹了口气,安吉尔疲惫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。也许因为对面坐着的是不熟悉的人,有些话反而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。无法被那孩子信任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受打击的,虽然确实有点难过……介意是一回事,但他也明白建立某种关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不能指望区区四个月就能扭转局面。那时候过于严厉的反应只是有点措不及手,一点小意外。

“我以为自己作为特种兵能够庇护他,结果事实并非如此,现在会有多少人盯着他,因为他的监护人是安吉尔·修雷。袭击发生的时候我甚至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来行动,这让我觉得……十分无能。”

“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,都是为了自己开脱……就这样吧。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跟他说,比起被怨恨,我更担心他以为是自己的错。”

 

“安吉尔阁下,”不安地动弹了一下手指,西斯内因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紧张,但是她明白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,“为什么……您不试着直接问问他的想法呢?”

 

我问过。许多次。这些话安吉尔并没有说出口,一方面冲动下的辩驳没有任何意义,另一方面,他自己也有些犹疑。

『我爱你』,克劳德这么说了,在那种情况下。听起来像某种为了挽回情况的安慰——安吉尔宁愿如此——但内心深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,这就是一个告别前的坦白。克劳德已经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,至少当时的情况令他这么认为,所以才会说出原本不可能说出来的话,他以为以后没机会了。

付出并非没有回报,值得开心,纵使这是个卑劣的念头。

但是这不意味着克劳德会在这个问题上说实话,就目前的情况而言,分开的好处远远大于留下的,除非——

 

“您确实擅自做了决定,阁下。”西斯内微微前倾,一如既往的直接、不留情面,淡褐色的眼中却洋溢着某种关切的、温暖的色泽,“无论是将他带来,还是将他送走。在我看来,这不过是用一个错误掩饰另一个。如果您真的因为一开始的决定感到懊悔,现在不是更应该问清楚他的想法吗?如果他想留下来该怎么办?”

除非克劳德想留下。

惊讶显而易见。说中了。将反应纳入眼中的西斯内抿了抿唇,继续说道:“至于安全问题——关于昨天的绑架,我想有些细节您还不知道。绑匪侵入了学校的数据库,将父母有些身份的孩子拎出来以作筹码,剩余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是要被处理掉的,毕竟人质数量越少越好。”她略去那段关于扎克斯·菲尔的自述,那不是重点,“您能做到的远比普通人要多,却为自己做的不够多而自责,这不对,非常不对。您要如何保证别人能做得和您一样好呢?”

“那个孩子身上有许多问题。他的心理评估在塔克斯留了档案,级别是中危,对社会不会有危害,但是毫无疑问会令周围的人感到不快。如果您是出于个人原因而将他送走,我不会多说什么,您没有义务对他负责,我们也不希望宝贵的特种兵资源被这样占用。但是——”她放缓了语速,但是并未留有插话的余隙,“事实并非如此,我说的对吗?”

 

“……我没有感到厌倦。”半晌,安吉尔轻声说道。他想了想,微微一笑,“我很喜欢他,如果可以,我想照顾他。”

西斯内不由得跟着展颜微笑,“那么我认为,结果已经毫无疑问。”

 

“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。你可以不用回答,没关系。”男人从感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,因为意图不是恐吓,所以提问的时候依旧温和如初,也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,“你是昨天才从五台方回来的,为什么对克劳德的事了解的这么详细?”

问题来得太突然,西斯内愣了一下,旋即有些忐忑地解释道:“我们无意冒犯您的隐私,但是你们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,神罗至今只有三名一等兵,对于相关的信息,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。”

安吉尔了然。

他站了起来,咔哒几声活动着关节,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,即使是特种兵也会感到疲劳。然后他提起大剑搭在背上,向西斯内点了点头,顺手抄起冰凉的罐头揣在了兜里,末了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话。

“昨天曾跟着的人不是卢法斯,对吗?”

 

直到他离去良久,休息室因寒风变得冰凉一片时,西斯内方才按捺下狂躁的心跳。安吉尔虽然温厚坦诚,但不代表他是个可以愚弄的傻子,幸而她从未想过这么做。她摇了摇头,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,接下来可能要做好被处罚的准备。

不过万幸的是,最重要的事并未被发现。

 

 

 

“这是悲痛黑暗的一天,米德加遭遇了盲目、暴力并且怯懦的袭击。来自五台的怖恐分子们将魔爪伸向了我们无辜的孩子,只因为这群战场上的懦夫对我们英勇的军人束手无策。截至目前,九名武装分子已尽数击毙,同时米德加安全警戒将升至最高级别,进一步的细节将在调查后披露。诚然有所牺牲,但是谨记,我们所流的每一滴血,五台人必将以七倍偿还……”

屏幕戛然暗下。萨菲罗斯随手将遥控器扔到一边,闭上眼仰着头倚靠在沙发上,皮革与血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。千篇一律的言论已经勾不起他半点兴趣,哪怕是发会儿呆也比那好得多。

 

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,他静静地听着某个人正侵入私人领域的痕迹,这样的感觉有些新奇。安吉尔与杰内西斯来过,但他们是朋友,距离维持得恰到好处,不会借用浴室、毛巾、甚至是衣物——事实上,就住在附近的二人犯不着这样来找存在感。某种意义上,克劳德是第一个分享了萨菲罗斯生活的人,不过鉴于一晚上挖出对方不少秘密,让出一点空间似乎并没有什么。

水声令他感到某种奇异的静谧。宝条的实验要求超净条件时,长长的清洁通道里浇淋着消毒试剂,嘈杂掩盖不了一片死寂;酒店的房间里,流水淌过女人姣好的身躯,珠宝般点缀在美丽的肌肤上,透着股暧昧不明的、模糊不清的安静,旋即又被野火点燃。水声令他想起米德加的夏季,铅灰色的云层压在钢铁都市之上,滂沱大雨狠狠地击打着玻璃,拖曳出接连不断的水渍。如此喧闹,可是又如此宁静。有时候他会什么都不想,静静地看着雨幕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。

 

他与其他所有人是不一样的。

这只是一个事实,不会带来优越感,也不会引起失落,因为他生来如此。

 

大部分时候这不会带来任何问题,恰恰相反,它是构成“萨菲罗斯”的要素中最令人赞叹并敬畏的部分。唯有鲜少的几次,他因此产生了一点困惑,但也只有一点。

他无法真正地认知自我。

事实上在理解他人这件事上也有困难,可那并不是最主要的——如同宝条、神罗抑或是其他萨菲罗斯生命中无法摆脱的部分——它们切实存在,也仅是存在,永远不会分去过多的注意。他不明白普通人的软弱与无能,然而他可以接受这种差异,进而采取符合期望的行动。诚然无法真正融入周围,但是他也根本不在乎,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孤独的状态,孤身一人总比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社交上来的舒适。

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,安吉尔与杰内西斯是不一样的,他们值得花上一些时间。这种交往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,至少萨菲罗斯现在能够为了某些人改变一贯的做法,放过克劳德便是其中之一。他觉得这种变化没什么不好。

 

看起来情况有所改变,但是萨菲罗斯知道,最本质的部分依旧毫无变化。

人类在野兽中长大便无法意识到自己是人类,那么他呢?如果世界上没有能与他等价的存在,那么他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?萨菲罗斯能从朋友、上司、下属等人中寻找到与自己对应的部分,但更多的时候他一无所获。未知像是无人踏足的深海,幽黑、蛮远,他只是隐隐感到,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存在。

 

水声停了。

萨菲罗斯睁开眼。潮湿的水汽涌入客厅中,赤着的小脚丫啪嗒落在木地板上,未擦干的水滴滴答答落下。当男孩在客厅边缘露出来的时候,青年微微睁大眼,受到了一点……冲击。

字面意义上的。

如果你对一个人最主要的印象停留在爆炸性的陆行鸟发型,摘掉这个特征后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已经算是观察细微加反应迅速。现状就是这样,浸湿的金发软软地垂在男孩脸颊边,宝石般的眼睛里漾开一片湿漉漉的蓝,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。

男人不留情面地笑出了声。

克劳德以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,但是头发塌下来的男孩看上去真的太软了,脸蛋还被蒸出淡淡的粉色,半分威慑力都没有。萨菲罗斯原本便知道男孩长得精致秀气,但没想到能柔软到这个地步,失去了陆行鸟伪装后再无一丝少年模样,如同一个美丽的克劳迪娅人偶。

『如同彼得拉克的劳丽恩,在风、花粉和尘土中奔跑,是一朵飞行的花儿,从沃克卢斯的山岗飞到平原』,萨菲罗斯又一次按捺不住笑意,摇摇头将好友的诗篇甩出脑海。

男孩微微皱眉,也许是想问英雄大人在笑什么,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的习惯,无声地蹚过沙发组附近铺开的白色毛毯,爬上了侧边的座位。萨菲罗斯随便拆封的T-shirt显然太大,被他当裙子一样套着,膝盖跪到布料的时候将衣服下扯,露出了微微挺起的肩胛骨。

 

萨菲罗斯离开了米德加三个月。这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有人来打扫他的公寓,以保证他随时回来能住上。房间的格局与离开前一模一样,纤尘不染,但仅仅是多上一个人,风格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
“想喝点什么?”他随意地询问,自己也有些渴了。

“水。”

意料之中的回答,萨菲罗斯挪动尊躯,从橱柜里摸出两个玻璃杯。打开冰箱的时候发觉饮料只有酒,他从安吉尔的角度思考了一下,最终只给自己倒了威士忌,男孩的则是接了杯直饮水。期间他从开放的厨房朝外望了一眼,与他对上视线的男孩迅速别开脸,这个画面令他产生了某种既视感。

他究竟在看什么?

萨菲罗斯确实习惯被人瞩目,但是他大概知道原因所在,唯有目前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他抿着冰凉的酒精,滑落喉咙时化作滚烫的热意,对面的孩子以不符合外表的豪迈灌着水,看起来真的是渴坏了。

然后他才意识到,刚刚他们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一次平常的交流,这令萨菲罗斯有点纠结,为什么他非要因为这种本应理所当然的事而感到新奇呢?问题儿童总是有能力将简单的事变得更复杂,也只有安吉尔那种性格能受得了。

 

“我想,在安吉尔过来之前,我们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。”这个开头令克劳德有些紧张,绷紧了捧着杯子的手,“关于卢法斯的。你认为那场车祸不是意外,他打算杀你——”探寻的目光扫过男孩,似乎要从这副皮囊中搜刮出某种真相,“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?”

“你说过‘最后一个问题’的。”克劳德谨慎地回应。

“那是关于我想知道的。现在这个问题不是出于好奇,而是你必须告诉我,想想被夹在你和卢法斯之间的安吉尔会惹上多少麻烦。”萨菲罗斯开始讲道理,他猜测是休假状态过于余裕的时间给了他这份耐心,也有可能昨天夜里的游戏令他身心愉快,或许只是单纯看着男孩无法反驳的样子十分有趣,“如果这是真的,他不会放弃的,我们得明白问题所在。”

 

这个问题问住了克劳德。

他怎么会知道卢法斯是怎么想的?他曾是神罗的雇员,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什么都算不上,在神罗的日子里只是千万人中籍籍无名的小辈。即使后来与WRO的工作有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真正意义上的交集,他也从未明白前总裁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——他不关心也不在乎,这类人的想法总是超出他的理解,不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值得一提。

但可以肯定的是,卢法斯总是与坏消息一起出现。

 

 

 

“十分准时。”西装革履的金发男人捋了捋衣袖,机械表的秒针精准地与时针重合,“这里没有能威胁到你敌人,也许你能试着放下刀,这样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。”他朝克劳德优雅一笑,坦然地向因紧张过度而举枪的塔克斯打了个退下的手势。新来的员工对这个行走的传说了解不多,再加上雷诺隔三差五的添油加醋,难免有些神经过敏。

克劳德啪的一声把包裹甩在桌子上,因为不耐烦根本没有注意力道,或许也因为红酒溅上白西装能让他心情好上一点,尽管这种报复幼稚过头了,“没什么可谈的。”

“你可以就这样离开,没人拦着你,虽然我更希望你能坐下休息一会,试试看这里的食物。”卢法斯抖开盘子上的餐巾揩拭着,他的动作十分自然,不像开始失去一只眼睛时经常陷入错位的窘状,“然后你再也接不到一笔生意,毕竟物流这种事,总是大公司来的专业靠谱,时间与价格上也有优势。”他的笑变了味,露出内里的坏意来。

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,当自己的生命在别人的掌控下时,无疑是不明智的。但是卢法斯明白青年在想什么,并且知道什么程度是可以被容忍的,只要不涉及开酒吧的女人、孤儿院的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,他几乎没惹怒过克劳德——当他意识到冷漠只是习惯而并非愤怒的表现后。

“随便你。”果然,没有任何进攻性的回应。

“觉得自己能做些别的行当?也对,星球的英雄,总不会将自己饿死。我想想,保镖是个回报不错工作的,也有许多人愿意雇佣你,但是如果我出的价钱比他们都高,为什么不来WRO呢?”

“如果你要谈的是这个,对话已经结束了。钱记得打到账上。”

克劳德没有犹豫地扭头就走。卢法斯叹了口气,放下餐巾,他并不想提起这件事,“克劳德,你还是和以前一样。”

 

这句平淡无奇的话成功将克劳德钉死在原地,没有转回来,却也无法继续离开。

胜利来得如此容易,但卢法斯并不觉得高兴。

 

“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?两年前?五年前?我猜你已经不记得了,是九年零三个月。”餐刀在卢法斯手里旋转,间或将灿烂的阳光反射到天花板上,明亮的光斑跳跃着,“你看上去和那时候没有一点区别,甚至更年轻,不过后者应该是错觉,毕竟我变老了。”一点也不幽默的玩笑,他敲了敲桌子,“我们坐下来谈。”

僵持没能继续下去,克劳德被迫从沉默的保护中脱离出来,“你想说什么?”

坐下。”卢法斯再次要求。他不喜欢被俯视,但这次是例外,纯粹只是希望他的客人能放松一点。

右手搭上后腰,在手柄处握紧又松开,这个动作几乎令一直注意这边的塔克斯跳起来。最后克劳德抽出那柄骇人的芬里尔,摩挲了几下,轻轻地横置在空出来的椅子上。卢法斯连这一点也算好了,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餐桌,却准备了三张椅子。

 

盘子里端上来的竟然是特大份的三明治。克劳德不是很懂这些有钱人的想法,不过无所谓,食物只是食物而已,他抓起来随便啃着。吃相粗鲁,但是没有人敢嘲笑他,除了卢法斯。男人一边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切割,三明治似乎不合口味,他没有马上开始吃。

“神罗依旧令你痛苦吗?”他忽然轻声问。

真是个倒尽胃口的问题,克劳德感到他的胃在痉挛,刚咽下的食物在里头翻搅。他按捺着将面前的人鼻梁打断的冲动,极尽简短地回复,“感谢你还记得自己姓神罗。”

“我想也是。”卢法斯温和笑笑,将克劳德带来的包裹捞起来放到旁边的餐车上,和空盘子一道被侍者撤了下去。与克劳德·斯特莱夫的对话是一套选择题,他准备了无数方案,每一个回答都指向不同的结果。不过唯有这个选项令他有些遗憾,“我以为你会拆开来看,毕竟这是一个前神罗的包裹,也许有些邪恶的计划正在被酝酿。”

“我没那么无聊。”

“好的,好的。”察觉到了青年的不耐烦,卢法斯不再虚与委蛇,“我们来谈一些不那么无聊的正事,比如——你停滞的时间。”

克劳德像被烫到般颤了下,淡淡的魔晄光彩在眼底流淌,它们是威慑也是掩护,但是在卢法斯面前毫无用处。

“我相信关于这件事,你的了解远比我们要深刻,所以我不会浪费时间在事实上——不死性,这就是你的问题。”将最后一点祈盼的泡沫戳破,卢法斯迅速单刀直入,“最近我们成功复原了一些研究资料,关于特种兵的……关于样本C的。”

样本C。遥远的过去。已经是过去。但是不可遏制的怒意涌上心头,卢法斯又一次提醒他自己失去了什么,以及这类人永远蠢蠢欲动的计划。他的嘴唇扭曲了一下,放弃了最后一点善意,“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寻找我的弱点?”

“可以这么理解。冷静,克劳德,在扭断我的脖子以前,还有一些事情是你需要知道的。先回答我,萨菲罗斯上一次出现是什么地方?”

 

“什么意思?”怒火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的眼神。萨菲罗斯不是可以开玩笑的话题,卢法斯是认真的。

“字面意义。两个月前,牧场地区,你们毁掉了最好的几十片草场,这笔账是我替你付的。”卢法斯如数家珍,他不需要备忘录,过人的记忆力是他的武器之一,同时关于克劳德的事确实排在所有要务之前,“七个月前,冰原地区,幸好那里什么都没有。两年零一个月前,五台,你们完成了神罗从未成功的壮举——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五强之塔了。两年零八个月之前——”

不明显的愧疚闪过克劳德的脸庞,他快速且小声地说道:“我阻止了萨菲罗斯。”

“是的,你做的很好,值得我们所有人感激。”卢法斯安抚道。十年足够他将克劳德·斯特莱夫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。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是如何保持理智的,尤其对一个普通人而言,要知道同一批次的特种兵已经全部从这个世界消失了,硕果仅存的那个正时刻准备毁灭世界。

现在克劳德看起来还算安定,时间与新联系的建立有助于康复,但是卢法斯比任何人都早地意识到了这种安定的虚伪。他斟酌了一下,还是打算迂回些,“……你没有觉得太巧了吗?”

“萨菲罗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,基本上我们已经弄清原理,但是杰诺娃因子的扩散是无法逆转的,只能寄希望于星球的自净能力,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。真正的问题在于,他每一次都出现在你的面前。”依旧是困惑不解的表情,那种茫然令卢法斯感到了不适,但是他知道自己足够残忍,“像个幽灵阴魂不散,但并非追寻你的足迹,他只会出现在你在的地方。”

 

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,克劳德真的没反应过来卢法斯是什么意思。他只是皱着眉,宝石蓝的眼睛游移着,落地玻璃外闪耀的湖光映在其中,映出了不明显的茫然。像是要被献祭的羔羊,但卢法斯明白,这不仅仅是个比喻。他不合时宜地想,克劳德严肃的表情在熟悉的人看来总像是委屈,永远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多么的年幼,尽管他知道这已经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。

可是年龄从不代表一个人是否长大。

 

视线猛然移了回来,愠怒使得那层蓝色蒙上薄冰,克劳德明白过来,“你以为——”他急促地喘了口气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“你的意思是,我召唤了他?”

“我没这么说。”听起来很像推卸责任,但卢法斯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区别,“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。”

“听着,卢法斯,别跟我玩这些猜来猜去的把戏,我——”一顿,抽起芬里尔疾射而出以及子弹反弹的声音只发生在一瞬间,之后被贯穿的玻璃才发出细碎的呻吟,裂纹像美丽的花朵层层绽开。

 

大厅的外沿传来呵斥声。是雷诺的。他正按倒某个按捺不住开了枪塔克斯暴揍,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十年前一样活力十足,充满辨识度。“说了多少次只是做个样子!做样子!你们多少人上去都是送的!”沉默的鲁德组织人员前往射击点,第一发子弹来自湖对面,狙击。而现场只能交给一个人,毫无疑问,非曾莫属。

曾一贯是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类型,而岁月的沉淀令这份气质更加内敛,也更加的无害。他在远处便褪下外套,将两把手枪从枪套中取出置于地上,举起双手,转了一圈表示再没有任何武器。克劳德站在原地没有反应,唯有脖颈处喷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,地上汇聚出一个扩大中的血泊。

“这是一场意外,斯特莱夫,有暗杀者闯入了。”曾不安地靠近,想将二人从那个地方带离,但是他摸不清克劳德究竟是什么状况,“这里没有人打算伤害你,你是安全的。”一个受伤的特种兵,不知道是否还维持着意识,破坏性难以估量。

在他接近餐桌十五米左右时克劳德微微一动,从芬里尔中抽出副刀扫过卢法斯的胸前,刚露出来的手枪划过一道抛物线坠到曾的身后。米斯迪尔手环上的回复魔石柔光闪烁,流血渐渐缓慢,剩下的豁口利用魔晄足矣。

“意外?”轻柔的声音重重地砸在他们心头,金发青年望着被掩护在芬里尔阴影里的WRO主席,袭击发生的瞬间他想要保护这个人,但是对方持枪的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。他又望向仍在发出缓慢的碎裂声响的玻璃,现在因为裂纹扩大已经看不清外头。很快他将视线拉回来,击中他的子弹来自塔克斯,那边雷诺的责骂声渐渐弱下,似乎是装不下去了。“意外?”他重复了一遍,“为什么?”

 

我刚刚想要救你。

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无声的质询,他们不会感到羞耻与罪恶,却也无法面对青年的目光。

 

“因为只要你活着,萨菲罗斯就是不死的。”卢法斯认真地回答,相似的蓝眼睛直直望进青年的灵魂。他就是这么不择手段,所以他才是卢法斯,从未改变。

这句话在在克劳德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澜,哪怕卢法斯的杀意也没能令他如此动摇。副刀仍稳稳地指着敌人,但是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了。萨菲罗斯,萨菲罗斯,他一生的噩梦,现在用他的死亡可以换得永久的安宁。

“……所以我就要死吗?”他难以置信地问,终于明白了卢法斯真正的意思,声音里带着伤痛的痕迹,“所以我不应该活下去吗?

“是的,你不应该活下去。”如果语言可以杀人,那么此刻卢法斯的坚定足以判决克劳德死刑一千次。他知道克劳德畏缩了,色厉内荏不过是最后的防御,利箭已经射中英雄的阿喀琉斯之踵。

“如果你猜错了呢?”

“你认为我会冒这个风险吗?”卢法斯站了起来,掀掉餐桌猛然前倾迫使克劳德收回短刀,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开膛破肚。他发狠地拽住青年的毛衣领子将他拉了过来,带着怒意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耳际,炽热的、湿润的,“如果你死了,萨菲罗斯却回到这个世界,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好处?等着‘混沌’重组世界吗?”他碰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,沾上一手黏稠的血,那里曾是动脉破裂的地方,“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你该不该死,而是怎么才会死!”

劝死这种荒诞至极的事也只有在克劳德·斯特莱夫这可以一试。卢法斯的手贴在对方纤细的脖颈上,感受到了剧烈颤动着的脉搏,这是动摇的表现。他感到了一点怜悯,对于悲剧英雄的一点崇敬,旋即又什么都不剩。现在他不能多说什么了,必须等待克劳德自己做出决断——两者必死其一。

 

『别听他瞎扯,你又不是打不过萨菲罗斯,为什么非得去死?』

爽朗的声音跳了出来,心头开出一片烂漫的花。

 

“卢法斯。”克劳德握住揪着毛衣的那只手,稍小一点的手不容拒绝地将他拔开。卢法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冷静与冷漠两种特质归来,切换速度简直媲美精神病人,“我不杀你,不代表不能揍你。”

副刀眨眼便穿透曾面前的地板,制止了塔克斯主任的小动作。克劳德扭腕一拳轻松将卢法斯打飞出去,听到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时漠不关心地想对普通人而言应该挺痛的。他提起芬里尔的主刀,看着对方捂住脸蜷曲身体的凄惨模样,“你什么都不明白。”他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,因为多少人的牺牲他才能站在这,无论谁都没有资格叫他放弃,“我拒绝。哪怕我应该死,也不是你能决定的。”

“那由谁来决定,你自己吗?”

“比你有资格。”

“可你不会死,克劳德,你的决定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。”两列鼻血可笑地挂在卢法斯的脸上,精心整理的发型也凌乱了些许。他用手背随意揩了揩,没关系,拒绝也在计划中,“你现在还能与萨菲罗斯战斗,那么几百年、几千年以后呢?你要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变成另一个萨菲罗斯?堕入黑暗的那一天谁才能阻止你?”

就是这种原因?毫无根据的猜测?—第几次了,因为他们分享着相同的细胞,所以他就得是第二个萨菲罗斯。青年花了多少的时间将自己从阴影中解放,他没耐心浪费在使别人相信这点上,“所以比起我,你更相信萨菲罗斯?”他很高兴卢法斯没有说出关键词,这样他就不必更加努力地控制自己。

“我相信人性。”卢法斯疼得脸都扭曲了,他抓起餐巾按着脸,“没有比人性更值得信赖的东西了。嫉妒,贪婪,傲慢,多疑,偏见,最重要的是,善变。”

“善变。”克劳德咀嚼了一遍这个词,讽刺地扯了扯嘴角,最终没能笑出来,“你怎么不去相信萨菲罗斯能变回来,再次成为神罗的英雄?”

“他不是人类,哪来的人性。”血流如注,也许正因为是普通人才会这样流血。卢法斯向曾摆摆手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就一个花花公子而言算是能忍疼的,“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,不是吗?”他眯起眼注视着面前的战士,刚刚亲自体会到了藏在那身肌肉骨骼下的可怕力量,“无所不能是什么感觉?世上的一切对你而言唾手可得,也可以轻易决定别人的生死,再也不用考虑任何人的感受。克劳德,为所欲为的快感过瘾吗?”

 

“——为所欲为的究竟是谁?”魔晄瑰丽的色泽被点燃,压抑的、沉寂已久的憎恨烧了起来。它们一直在,从未消失,因为代价尚未被支付。狭细的猫瞳审慎地锁定了出言不逊的男人,手指摩擦着刀柄收紧,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,“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?你怎么能——你怎么敢?”

在餐巾的遮掩下,卢法斯微微一笑。如果他们没能击毙克劳德,那么他就会死在这里,计划中的最后一道选择题。激怒他,令他失控,在他还保有理智与良知的时候唤起罪恶感,剩下的部分克劳德·斯特莱夫会自己完成的。

奇异的是,尽管那双眼睛与萨菲罗斯如此相似,此刻卢法斯竟发觉自己能轻易辨别出二者的不同。

 

克劳德一声不吭,忽然转身便走。

就这样?卢法斯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,直到金发青年走到曾身边拔出副刀时才想起要开口挽回,“就这么逃走吗,克劳德?逃避你的责任,还有命运?”脱口而出的话苍白无力,是卢法斯最为失败的演讲,因为青年行云流水地将副刀并入芬里尔,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。

 

曾马上反应过来,按住了克劳德的肩膀。

他没有武器,没有敌意,所有的弱点都暴露在克劳德面前,所以青年迟疑了一下,没有反击,“放手。”

“总裁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实。”简单但关键的信息拖住了青年的脚步,曾顺着他的意思松开手,“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立场要求什么,但还是希望你能听一听——”

“曾!”前所未有的厉声呵斥响起,然后卢法斯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“别做多余的事。”他冰冷地命令道。

曾摇了摇头,“斯特莱夫,无论如何,我们正试图解决你的问题。”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卢法斯听的,表明他没有逾矩的打算,“我们的手段过于激烈了,在这一点上十分抱歉。你当然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,生存的,死亡的。这不仅仅关于萨菲罗斯,更重要的是,我们想要赎罪。”

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已经无法挽回,那么至少要阻止那些尚未发生的。斯特莱夫,告诉我,”曾继续温和道,竭力让这个问题听起来不那么残酷,“你能接受永远活下去吗?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回到生命之流,在漫长的岁月中化作虚无,而你孤独地活着,唯有战斗永恒相伴。”

魔晄的光彩渐渐褪去,这双眼睛不再具有威胁,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,他撇开目光。

很多时候他们都讶异,一个人为何这么容易被伤害。语言,视线,动作,一切微小的细节都能突破战士坚毅的身躯,打破脆弱的防线。然而更叫人诧异的是,每次他都会站起来,带着伤痕累累的心,永远不肯屈服,不肯改变自己。

 

尽管本人并没有意识到。

伤痛令萨菲罗斯走向复仇,但教会克劳德的却是宽容。

 

“你不能。”曾在心底深深叹息,这就是为什么卢法斯处心积虑逼青年现身,至少是原因之一,“加入我们,然后我们来寻找杀死你的方法。你可以尽情过自己想过的人生直到厌倦,这个邀请没有时限,但是我们希望尽可能早,以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。”

“然后?”明显的不信任——世界上最后一名特种兵,宝条事实意义上的完美作——克劳德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,“然后你们就能重建一个特种兵军团?”

“关于这一点……”曾对上卢法斯的视线,忽略掉其中的警告意味,“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神罗了,我想,这就是卢法斯的意思。”

 

 

 

直到不久后卢法斯的死讯到来,克劳德才明白那句话意味着什么,最后一个神罗死了,他们完成了承诺。卢法斯生了病,病得很重,疾病是克劳德再也感受不到的东西。也许那天停不下来的鼻血就是某种征兆,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要在最后的日子里解决最大的麻烦。对此克劳德并没有太多的感触,只是明白这段恩怨至此彻底结束,他的包袱少掉一些,又添上一点。

卢法斯就是这么的不择手段。他有能力,也有野心,最重要的是从不吝惜任何代价,哪怕是他自己。但是,这次的理由是什么?一个偏远山区的乡下小鬼,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?

显然萨菲罗斯也想不通这一点,但是那个时间点,还有逆行的卡车,蹊跷的之处实在太多。对司机的调查报告还没出来,但是这些疑点足够他采信克劳德的说法,但是本人的临场判断太过迅速,反而非常奇怪。

 

 

“我问了他。”克劳德忽然想起这个部分,说得通了,“我问他为什么想杀我,卢法斯没有否认,他打开车门,滚了出去。”

“滚”字非常贴切形象,萨菲罗斯不得不承认,“然后?”

“什么然后?”

“我跟安吉尔交待的是你被甩出车厢,毕竟无法解释你为什么会掉下桥去。”冰块碰撞,青年优雅地晃动玻璃杯,“既然那时候你还活着,为什么卢法斯没直接杀了你?手枪他应该是带着的。”

“不知道。”非常不配合的回答,就在萨菲罗斯想着他获得的教训是否足够时,男孩又迟疑地补充,“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必死无疑……钢筋钉住了我,贯穿的位置是致命的。”短暂的停顿——看来他不是那么习惯这种说法——然后精确地得出论,“我想,他没必要留下其他证据。”

萨菲罗斯手头的动作一顿,微微眯起双眼。这个简单的动作令克劳德瞬间绷紧了身子,尽管陷在沙发里没法做出防御的姿势,但是萨菲罗斯毫不怀疑,自己稍稍一动就会获得一个迎面掷来的杯子,然后那个小鬼会乘势翻滚到沙发背面去。

虽然挺有趣的,但现在没有浪费时间的余裕,“你应该早点说的。”
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
“还不明白?给安吉尔的解释,以及卢法斯目击的真相完全不同,你觉得我能编排出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?”萨菲罗斯感到了久违的烦躁,这一下事情变得非常复杂。他当然不能去把卢法斯灭口,但是现在再把克劳德弄死也来不及……或许来得及?

虽然公寓区有监控,但是以将军的权限,销毁也不是难事。虽然这代表他一个晚上的努力白费了,但是萨菲罗斯在取舍方面天赋异禀。然后再把证据展示给安吉尔,毫无疑问,好友会理解的。

 

这种对人的态度往往是其他人最为恐惧的部分,但其实这并不是性情多变或者反复无常,只不过对于萨菲罗斯而言极少有事物能称得上重要,所以他根本无所谓。

 

毫不意外杀意被察觉到了。那孩子在这方面似乎特别敏感,也许是个好苗子,萨菲罗斯想起了韦德的评价。但是这一次,克劳德没有表现出昨夜的仓惶与退缩,尽管紧张依旧,“杀掉我并不是最优解。让我和卢法斯谈谈,我能说服他。”

萨菲罗斯放下杯子,站起身,发尾扫过一个微小的弧度。在这一系列优雅但是又充满胁迫的动作下,克劳德直视他,双眼一眨不眨,没有一丝退缩,“我没有逃走的打算。PHS,你一定有他的号码,与卢法斯的通话也不可能被监控,没有任何风险。”

正宗与PHS都在茶几上,对萨菲罗斯而言杀个人与拨个号几乎没有区别,似乎没必要选择麻烦更多的那个。

“向五台提供帮助的人是卢法斯!”克劳德不甘心地瞪着萨菲罗斯,大声宣布。

说实话,这真出乎意料。

 

按下拨号键的时候萨菲罗斯也不大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,不过他相信,这个假设有尝试的价值。但如果是真的,那么值得探寻的事又多了一件——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?

冗长的嘟嘟声枯燥地重复着。PHS那头的人似乎不打算理会这次冒昧的通讯,考虑到卢法斯好歹也是个重伤了的普通人,又考虑到纨绔子弟的作息时间并不是那么的规律,萨菲罗斯其实没抱多大期待。这倒是令他想起另一件事,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克劳德似乎无精打采地在安吉尔怀中睡着了,而现在——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,依旧神采奕奕?

也许能归功于魔晄。

拨号在嘀的一声后转成了录音模式,旋即被萨菲罗斯掐掉,两人的空间里只余一片寂静。

寂静是死刑的判决书。

 

“再打一次。”克劳德闭上眼,几次张口又闭上,艰涩滑过喉咙,“求你。”请求对他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屈辱,这件事本身比他所要求的内容更叫人难堪。

 

“就这么想活下去?”手中的PHS合上又掀开,“有意义吗?”他是真的好奇这个问题,与先前探究的那些在不同层面上的好奇。

安吉尔为荣耀与责任而活,杰内西斯为了诗与英雄,神罗想要财富与权力,宝条热爱他奇奇怪怪的研究,似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……可是萨菲罗斯没有。活下去只是一种惯性,维持现状不变的惯性。这不意味着他要死,但如果活着只是出于生物本能,他看不出有多少意义。

“那我就应该死吗?”

“应该,鉴于你造成的麻烦。”当然也有别的选择,但是萨菲罗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机会,想要克劳德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就是需要一些手段。

“我能解决!”

“我也能。”他们都明白两个解决是不同意义上的。萨菲罗斯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,上一次因为一点意外终止了,“这个世界有值得你活下去的理由吗?斯特莱夫女士很快就要死了,最重要的是,你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——还有什么是值得你留恋的?”

这是他最无法理解的部分。因为“爱”吗?如此虚无缥缈的存在?他在别的地方见到过类似的东西,灾难降临时母亲用身体掩护孩子,战场上从阵亡士兵的口袋里翻出的遗书,五台人前赴后继地撞上机枪……令蝼蚁不像是蝼蚁,懦夫不再逃避……事实在前,他不否认它们的存在,但是这也不代表能够承认。

更何况,斯特莱夫一家的情况甚至不能套用这种情况。

 

“你不会明白的。”

这个话题没有像之前一样令男孩炸开,恰恰相反,声音低了下去。他很难过,哪怕是萨菲罗斯也能看出来,那是一个深深地伤害了他的问题。

“我不在乎,她不认识我也没关系,对我而言这并不重要。”绝望从喉咙深处咕哝出来,破碎的、虚弱的声音轻轻浮动,“也许有一天她会看见我,她的眼中会有我的存在,但是看不见我也没关系。或许有一天她的身体会好转,能够站起来,拥抱的人不是我也无所谓,只要有这样的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。一点点,只要一点点就够了。”

“我早已一无所有……很久以前……”嘴唇颤抖着,水洗般明亮的蓝眼睛直直地望进萨菲罗斯心里,远比照片来得美丽动人,“我不是为了拥有而活着,得到的总是会消失不见……所有的一切都很珍贵,我只是不想失去……”他哽咽了,在萨菲罗斯面前暴露出软弱令他羞愧难当,克劳德重新低下头,“我为了不再失去而活。”

 

被告陈词完毕,是法官判决的时刻了。

萨菲罗斯安静地俯视着一头耷拉的金发。男孩看上去那么小,缩在沙发里,毫无反抗之力,将一切都交到猎人手里。弱小从不会令萨菲罗斯生出怜悯,所以他才是神罗的完美兵器。有许多念头闪过,一些简单的利害判断,但是还夹杂着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
沉默中他按下PHS,拨通了另一个号码。

 

 

“这里是曾,请问有什么事?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#我一直觉得,克劳德其实一直是个孩子。

就算看上去那么帅气,也很有担当,但是他的成长在十六岁那一年走向成人的时候被强行打断了。责任令他成为了大人,但是这样的长大是不完整的,其他方面各种意义上简直是小孩子,只是平时不怎么说话所以不会暴露。

强行把他塞给安吉尔虽然有点抱歉……但是想给他个长大的环境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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